肖建華到華城後,置辦了板車,加入了浩浩蕩蕩的農民工大軍。
肖建華拉著小板車在街上閑逛看到伍思雨時,伍思雨是坐在地上的,旁邊倒著一輛電動自行車。有幾個人遠遠地看著,但沒有人上前去拉一把坐在地上顯得痛苦不堪的伍思雨。
肖建華的第一感覺是出車禍了,但近前一看,不是別的車闖的禍,是伍思雨騎車自己摔倒的。路麵上有沙子,打滑,她那輛電動車也靜靜地歪倒在馬路邊上,幾塊紅色的碎塑料撒了一地。
不是車禍,肖建華興趣全無,也沒打算拉躺在地上的伍思雨起來。
當然,那時肖建華還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女孩名叫伍思雨,隻看到一個女人摔在地上,有點漂亮,僅此而已。這年頭,閑事不好管,說不定拉人家起來就會有麻煩,人家漂不漂亮也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肖建華拉起板車準備離開。
改變肖建華主意的是伍思雨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讓人一見傾心的眼睛,水靈靈的,閃動著攝人心魄的光。肖建華的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時,與這雙眼睛裏閃出的光不期而遇。
此時,長長的修剪得很好看的睫毛下麵的那雙眼睛,還噙有淚花,明顯地帶有向他祈求的成份。肖建華的心,不由得為之一動,他放下板車,走到伍思雨跟前。
肖建華已經不敢再看坐在地上女人的眼睛,他看她的頭發。
女人的頭發長度齊肩,此時很柔順地散落著,看上去是黑色的,其實染有淡淡的酒紅,夕陽的餘暉照在女人的頭發上,淡淡的酒紅顯得格外好看。
再看她的穿著,並不奪目。下麵是一條嶄新的藍色牛仔褲,上身是件質地很好的白色T恤衫。從她的穿著上,肖建華迅速作出判斷,摔倒在地上的是一個城裏女人。
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躺在地上的女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張揚的痕跡,20世紀70年代,城裏女人的穿著都喜歡張揚,農村女人很土。而進入90年代後,情況正好相反,穿奇裝異服、打扮妖豔的大多是打工妹,而城裏女孩的打扮相對內斂、含蓄。
這是肖建華進城以後,憑借他的聰明才智總結出的認人經驗。
女人斜躺在地上,一手支著地麵,一手捂著大腿。沒有血跡,也沒有受傷的痕跡,看來隻是腿部與地麵撞擊後的疼痛使她起不了身。盡管顯得痛苦異常,眼裏還噙有淚花,但女人一直沒有喊叫。
肖建華彎下腰,進一步查看女人的傷情,憑感覺確認沒有大礙以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女人的胸部。開領不高不低的T恤衫,此時張開大口,裏麵的風景若隱若現,肖建華仿佛看到了一片粉色,粉色的內衣,粉色的乳頭,似乎連那迷人的乳溝也是粉色的。
他隻覺得臉發燒,心狂跳,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沸騰了。
在看到一片粉色的同時,他還聞到了一縷淡淡的香味。似花香,更像是女人的體香味。這種香味是妻子麗娟身上所沒有的。這股香味像喚醒沉睡冬季的一聲春雷,喚醒了肖建華身上某根被壓抑了很久的神經。
肖建華渾渾噩噩地向躺在地上的伍思雨伸出了手……
門外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鎖芯在鎖孔裏轉動發出的金屬撞擊聲,打斷了肖建華的思緒。肖建華知道是妻子回來了,這個時候能用鑰匙開門的隻有妻子。
兒子在育龍外語學校讀小學,那是一個類似於貴族學校的學校,上學期間全托,不回家。
肖建華起身為妻子開門時,妻子已經自己打開門進家了。很顯然,見到肖建華在家,妻子有點意外,甚至還有點激動。
但有點激動的妻子,並無過多的表示,隻說了一句:“你回來啦。”
妻子一貫這樣,白天裏,無論人前人後,從不和肖建華卿卿我我。她所有的溫情,似乎隻有晚上兩人躺上床後,才會表露。
肖建華接過妻子手中五顏六色裝著蔬菜水果的塑料袋,對妻子說:“老婆,生日快樂!”
妻子麗娟正在換拖鞋,她笑著說:“本想和你一起到外麵吃,想想還是在家裏做吧。家裏,自在點。”
“是啊,家裏自在點。”肖建華附和著,把妻子買回來的東西放在台子上後,轉身就擁住了妻子。
“幹嗎,大白天的。”麗娟的臉上帶著羞怯。
肖建華一把拉起妻子,捧在手中。
麗娟顯然沒有想到老公忽然會有如此舉動,受驚小鹿似的驚慌失措,怕摔下來,趕緊伸出纖細的手臂,勾住肖建華的脖子。
在最初幾秒的驚嚇之後,她又馬上轉為驚喜,迅即將滾燙的臉貼在肖建華的臉上。
肖建華捧著妻子,在寬大的鋪有如鏡子般平整的大理石的客廳裏轉了兩圈,妻子淡紫色的連衣裙,在客廳裏隨風舒展飄舞。
肖建華把妻子放在米白色的布藝沙發上時,麗娟還沒有從剛才的幸福中緩過勁來,被轉暈似的平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肖建華深情地看著妻子。
躺在沙發上的妻子,猶如一支幽蘭,白淨的肌膚,苗條的身材,美麗得似乎和剛剛嫁給自己時沒有任何區別,臉蛋一如既往的質樸、清新、迷人。
這張臉,肖建華百看不厭。
在肖建華的心裏,妻子麗娟就是一支高貴的蘭花。妻子也隨自己來城裏幾年了,幾年的城市風雨,隻將這支蘭花雕琢得更加精巧,而她那高貴、稀有、淳樸的品質,絲毫沒有改變。
肖建華俯下身子,吻了一下妻子。
肖建華是愛自己妻子的,雖然和麗娟做愛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激情,甚至可以說很勉強。和她做愛,肖建華一直覺得是自己盡老公的義務,但這並不妨礙他愛自己的老婆。
肖建華一直覺得,愛和性不是同一回事。
“胡子紮人,該剃了。”麗娟躺在沙發上說。
肖建華摸摸嘴邊,感覺很光滑,他說:“哪有啊,早晨才刮的。”
肖建華騰出手摸下巴時,麗娟順勢從沙發上坐起來,笑吟吟地問:“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公司和工地上都沒事了?”
肖建華假裝思索,然後說:“嗯,今天公司領導的領導生日,所以就提前下班了。”
“哦,是這樣。那現在領導的領導要給公司的領導做晚飯了。”
說著,麗娟就起身去廚房,動作麻利地係上圍裙。
肖建華跟著進了廚房,想說什麼,但看著正忙得起勁的妻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肖建華又回到客廳時,時針已指向四點三刻。
大鍾嘀嘀嗒嗒的走動聲,使得肖建華有些心煩意亂。那走動聲,仿佛不是時針發出來的,而是伍思雨的腳步聲。肖建華仿佛在時針嘀嘀嗒嗒的走動聲中,看到了伍思雨在天上人間的那個包廂裏,踱著焦急而淩亂腳步的身影。
肖建華知道,伍思雨是不好得罪的,一旦真的得罪了,後果不堪設想。
那將意味著,他的公司以後無法參加市裏所有項目的競標。作為在建築行業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他知道所有的競標都是怎麼回事。說白了,隻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肖建華還知道,巴結一個女人,特別是像伍思雨這樣有權有勢的女人並不容易,但得罪一個女人,卻非常之容易,往往就是不經意間的事。
何況,肖建華已經預感到,伍思雨是故意整他的,她一定知道今天是妻子的生日。
肖建華坐在剛才妻子躺過的沙發上,給伍思雨打電話。但撥打了幾次,耳機裏都傳出“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肖建華把電話往沙發上一扔,將視線轉到放在飯桌上的蛋糕上。鮮豔的蛋糕盒,在紅木光澤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賞心悅目,那上麵優美的圖案,如同妻子那張燦爛的笑臉。
看著蛋糕,肖建華在心裏暗暗作了決定:不去,就不去,看你伍局長能怎麼樣,難道會把我吃了不成?
吃晚飯的時候,肖建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下意識地瞟了幾眼放在沙發上的手機。
此時,他很希望能夠聽到手機鈴聲,希望這個時候伍思雨能夠給他打來電話,好讓他有個解釋的機會。然而,手機一直沉默著。
手機此時的沉默,令肖建華越發恍惚不安。
麗娟放下碗筷,端起麵前的酒杯對肖建華說:“來,老公,幹杯。”
肖建華將杯子舉起,和老婆的碰了一下。兩隻裝著紅酒的高腳酒杯,在飯桌上空輕吻著,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老婆,生日快樂。”肖建華說。
“傻瓜,你都說幾次了。”
“是嗎?”肖建華輕笑,搖了搖頭,若有所思。
麗娟抿了一口杯裏的酒後,歪著頭看了看肖建華,奇怪地問:“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有什麼事?”
結婚十幾年了,麗娟這點還是有把握的,她自信能從肖建華的一舉一動中,看出他所有的心事。現在,從他的心不在焉中,她看出來肖建華此時心裏一定裝著事。
並且,她還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是的,有點事。”肖建華老實地答。
“那快點吃吧,吃好了你去。”麗娟說。
“這……”肖建華支吾著。
“沒事的,你看,晚飯也吃了,蛋糕也買了。我知道你忙,沒關係。”麗娟就是這樣,從不過問肖建華的事。
“是伍思雨伍局長,她說花園浜有拆遷,要我去一趟。”肖建華說了實情,今天是老婆生日,他不忍心在這個時候騙她。他這樣說,其實也是下意識地希望妻子能攔著他。
麗娟聽了,微微一愣,又是這個伍思雨。
她清楚地記得,幾年之前,自己來華城過第一個生日的時候,也是這個姓伍的打來電話。當時肖建華也顯得相當為難,她想都沒想就說:建華你去吧,沒有事的,咱鄉下人都老夫老妻了,有什麼生日不生日的,你忙正事要緊。
雖然結婚才五年,但麗娟總開玩笑說是老夫老妻。
然後,肖建華就去了,很晚才回來。但那時的麗娟,並沒有多想。現在又是過生日的時候,又是這個伍思雨要肖建華出去,麗娟心裏就不免咯噔一下。
在很早以前,麗娟也隱隱約約聽別人說過肖建華和伍思雨的事,但她始終不相信這種事會在肖建華身上發生,即使和伍思雨走得近,那也是為了工程上的事,對肖建華,麗娟是一百個放心。可是這個伍思雨,怎麼老在自己生日的晚上找肖建華呢?
盡管心裏狐疑了一會兒,但最後麗娟還是很大度地說:“沒事的,建華,你去吧,早去早回,我等著你回來一起吹蠟燭。”
肖建華聽了,拿起公文包,對麗娟歉意地笑笑:“那好,談完事我一定早點回來。”
肖建華下樓去車庫開車,走路的過程中,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媽的!不知道他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伍思雨。
黑色的寶馬從地下車庫開到樓下馬路上的時候,肖建華停了一下,他朝四樓自己家的窗戶望了一眼。家裏燈火通明,陽台上晾著的一條老婆的紅色短褲,在燈火的背景下隨風飄蕩。
伍思雨是開完花園浜拆遷的戰前動員會後,給肖建華打電話的。
下午,伍思雨召集局裏所有幹部開會,傳達市委改造花園浜片區的決定。那個時候,伍思雨坐在圓桌頂端的主持人位置上好久了,下麵的十幾號人,還在交頭接耳地說話。
他們說什麼,伍思雨聽不清,但伍思雨知道,與會議要討論的內容基本無關。
伍思雨打開麵前話筒,清了清嗓子,意思是讓大家安靜,但沒有人理睬她的暗示,她的咳嗽聲和著一片嘈雜的說話聲,在不大的會議室裏回蕩。
伍思雨升任這個局長,雖然得到局裏許多人的支持,但也有許多人不服。
不服的人當然有不服的理由,你一個女人家,才三十幾歲,既無政績,又無高人一頭的文憑,憑什麼在人才濟濟的建設局當局長?
難道是憑長得漂亮?可這當局長,不是選美女,應該與漂亮無關。
論資排輩更排不上你,幾個坐在圓桌旁邊的副局長的年齡個個比伍思雨大出一截。
伍思雨也很清楚這些,她知道,自己意料之中但在別人眼裏完全意料之外地當上這個局長後,有很多人心裏都憋了一口氣。
特別是老沈,他在和伍思雨競爭局長失利後,情緒和以前大不相同。
老沈今年五十歲,因為來建設局比伍思雨早十幾年,和伍思雨一樣大學本科,但黨齡卻比伍思雨長很多,在局裏人緣也很好,老局長調走後,被認為是局長當然的人選。
在聽說有伍思雨和他競爭局長後,和老沈關係很好的那一幫人笑著說,那不過是做做樣子嘛,沒有競爭成何係統?局長肯定是非老沈莫屬的。
老沈心裏也一直這樣想,他覺得,用伍思雨和自己競爭,是上麵領導對自己的照顧,要不然,怎麼不弄個其他更有實力的人來和自己競爭?
但沒有想到,最後上麵下達的文件,竟讓他大跌眼鏡。
老沈因此一直心懷不滿,伍思雨走馬上任後,他也從不買伍思雨的賬。
老沈還私下和人說,一個三十幾歲離婚的女人,能當局長,靠的是什麼?是能力嗎?
雖然後麵沒有明說,但卻意味深長,不言而喻。
這話七彎八拐傳到伍思雨的耳中,伍思雨嫣然一笑。不靠能力靠什麼?所以伍思雨做事處處小心謹慎,她很明白,這個老沈和局裏他的那一幫人,一直在等著看自己笑話呢。
我要證明給你看,我靠的就是能力。伍思雨也一直憋了一口氣。
現在機會來了,市政府終於下決心啟動花園浜的舊城改造,這是本市近年來最大的民生工程,這個工程由建設局牽頭負責具體實施。這裏麵涉及方方麵麵的利害衝突,工作可謂千頭萬緒,這是證明自己能力的絕佳舞台。
會議室裏嘈雜的氣氛,並沒有影響伍思雨的心情。她耐心地等待幾分鍾後,優雅地舉起雙手,滿麵春風地對著話筒說:“請大家安靜,現在開會。”
大約是那些人也聊夠了,或者是覺得這樣嚴肅的會議,交頭接耳確實有些不妥,在伍思雨這句簡短有力的話在會議室裏響起後,會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伍思雨接著宣布會議議題。盡管大家已經從各種途徑知道了為什麼開會,但作為局長,她必須以主持人的身份鄭重宣布一次——這代表權威,千萬不能省略。
宣布完畢,會場一下子又熱鬧起來。這是市委多年來一直想解決的問題,之前曾經有過數次要開工的傳言,但最後都無疾而終,現在終於要付諸實施,而這個付諸實施的決定,由局長在會上當眾傳達,那就說明這次不是空穴來風了。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事情要一步步地來做。現在首先要解決的是動遷問題,局裏雖然有拆遷辦,但根據慣例,每逢重大工程,都必須有一位局領導來統籌拆遷辦的工作,大家看哪位同誌具體負責比較合適?”伍思雨趁著大家的熱乎勁,拋出了這個棘手問題。
這個問題一出,會場的熱鬧勁沒有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相互打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