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首雞與縮脖雞
這一年初秋的一天淩晨,小鎮首富匡老爺的如夫人給他生下一個兒子,小公子白胖白胖,滿身紅潤,哭聲響亮,高牆外幾個起早拾糞的老漢聽得一清二楚,都說:“這孩子肯定是貴人所生!”跟姨太太同時,長工匡福的婆娘在廂屋裏也給匡福生下一個兒子,這小子黑瘦黑瘦,哭聲跟病貓呻吟一般,得細聽才能辨別出是個嬰兒……滿院子仆從的耳朵都奔著姨太太的產房那邊去了,誰還在意這個窮長工家添了人口。可長工匡福卻一臉高興,因為他聽老輩人說,人的生日時辰決定這人的一生享福或者受苦,他站在院子裏聽得一清二楚,他兒子跟少爺同時啼哭,一點也不差的,這說明,兒子將來跟少爺一個命!
少爺出生三天,親友們過來慶賀,匡福樂得合不攏嘴。為啥?他窮得哪裏有錢給兒子張羅,這不,借少爺的光,大夥等於是連他兒子也捎帶慶賀上了,還個個都是他根本就高攀不起的富貴人。賀喜人中有個靠算命相麵發了財的趙先生,見匡福站在院子裏傻笑,隨口問他笑什麼。匡福把自己兒子跟少爺同時出生的事告訴了對方。誰知道匡福把兒子抱出來,趙先生的嘴撇得差點豎起來:“什麼一塊出生。那時候剛是雞叫對不對?我告訴你,公雞打鳴時,雞脖子是往前一挺,高高地向上昂起,打出鳴來之後,聲音低下去,脖子縮回來,是不是這樣?”
說得不差,匡福常見過公雞打鳴,可不是趙先生說的那樣嘛。
“那我還告訴你,人家少爺出生,那正是雞脖子向上;而你家這瘦猴露頭時,雞脖子縮回去了。也就是說,人家少爺一生有享不完的福,你兒子這輩子卻有受不盡的苦,記住了嗎?”
一席話說得匡福耷拉了腦袋。他當時光顧得高興,哪裏注意雞窩裏雞脖子的事?看來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兒子白跟少爺一塊出生,沾不上光呢。這雞脖子決定兒子這輩子跟爹一樣,有受不完的苦呀。
於是,聽到東家給兒子取名叫匡登科,這匡福就給兒子取名叫匡苦娃。兒子剛懂事,他就告訴兒子,你是一輩子受苦的命,咱得認啊。
苦娃聽話。打小他就陪在少爺身邊,歸少爺使喚。少爺讀書,苦娃就研墨、煽風、打蚊子,少爺舒坦得眯起眼睛,苦娃累得一腦袋汗,身上讓蚊子叮得左一個包,右一個包;少爺騎馬,得他給牽著,累得兩腿發酸,一不順心,少爺揚手就抽,抬腳就踢,苦娃一句怨言沒有。他知道,自己天生這命,誰讓他出生時,雞脖子縮回去了呢。
就這樣,匡苦娃和少爺匡登科一塊兒長大,一個是主子,另一個是奴才。少爺感歎父親留給自己的財富太多,這輩子如何享受得完?他就大煙,女人、賭場拚命揮霍;匡苦娃也感歎自己怎麼那麼多活呀,他拚命做,總覺得苦再多,也應當是做一點少一點吧,早把苦受完了,他好歹哪怕舒坦一天,也不枉來世上一回。
再以後,匡老爺和匡福相繼去世。匡家大院留下了年輕的主仆二人。
少爺登科要結婚那年盛夏,黃河決了口子,一夜之間把幾個縣變成了湖泊。匡苦娃睡夢中醒來,還不忘職責,把少爺救到一隻大甕裏,倆人坐進去。也算幸運,大甕在水上漂出去幾十裏遠近,居然沒碰到石頭。大甕囫圇地衝到一處小高坡擱淺停下,苦娃把少爺扶上高坡,感激地說:“我大難不死,都是因為同擠在一隻甕裏,托少爺您的福啊。”
少爺說:“你知道就好。”
可是洪水來得突然,倆人隻顧逃命,沒帶吃的。少爺身上倒是有一些貴重的首飾,哪一件也可換得百兩紋銀,可附近人影沒一個,再貴重的東西不能吃。少爺隻餓得雙腿哆嗦,罵苦娃道:“你倒是托了我的福,我可沒沾你啥光。我現在餓了,吃什麼?”苦娃揉了揉眼:“少爺,咱爺倆餓不死的,苦娃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