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七
回首的村莊——我已經看不到了,火車向北,然後再向西,內蒙和青海高地之後,是甘肅的戈壁和沙漠,渾濁黃河和祁連雪山——地曠人稀的地方,天高地厚,永生永世的存在。回到單位,感覺仍在老家——鄉村,它的濕潤和綠,忙碌和消閑,乃至說不出的單調和安靜——我得承認,在鄉村2個月,這是我近2年中最為單純的生活。一家人,血緣的凝聚,天倫的融合,盡管幹旱和炎熱,持續的疼痛和偶然的快樂,盡管,陽光曬黑臉龐和胳膊,四周的遙遠和封閉,但它們仍舊是難得的,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長期在外的人來說——短暫的鄉村是身體的一種擱置和停靠,是內心的一次回歸和靈魂的一種撫摸。
我還得感謝——我的父母生下我,而且在鄉村——讓我知道了苦難,在世界一隅的某種狀態的生命和生存。那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在冀南太行山南麓,行政區域為河北省沙河市禪房鄉南溝村——與武安市、邢台縣搭界的地方。8個分別叫做礫岩、案子溝、礫岩坪、裏溝、杏樹凹、南堖、和尚溝、羅子圈(quan)的村莊,在皺褶的山地之間,相互勾連在一起,和睦而戰爭,說笑也打鬧,通婚也通奸。
這裏最高的山是和武安市搭界的北武當山和山西左權縣分享的摩天嶺,海拔分別為1700和1680米。最著名的建築是宋代長城——在離我家不遠的低縱山嶺上,早已是殘垣斷壁,隻有幾座了望台依舊高高矗立。最低的地方是相距5華裏的石盆村,遇有大雨,洪水爆發,大水泱泱,有時衝垮堤壩、田地和房屋。最多的莊稼是麥子和玉米,收成年年不一,被雨水左右。
最多的人是孩子,繈褓裏的和上初中的,幾乎每對夫婦兩個以上,遇有頭三胎是女兒的,還會有第3個、第4個,甚至更多;最熱門的話題是掙錢賠錢和通奸,偶爾的死亡和新生;最忙的時候是農曆五月和9月中旬,收割麥子,翻鬆土地,再種麥子,澆水施肥。最悠閑的時候是冬天,大雪之中,銀裝素裹,人們窩在家裏,圍著爐子烤火,或者坐在稀薄的陽光下麵說淡話。最實在的人是礫岩村的幾個傻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們的話不用任何思考,可以完全相信。
最有名的人是曾經的大隊支書(憑靠旺盛的性欲),現已卸任;最令人膽寒的是派出所民警;最叫人喜歡是學習優異的學生;人緣最好的是沒有婆家的大閨女們;最容易叫人說是非的是丈夫長期不在家的女人們;最令人厭煩的是那些陌生的傳教人。
在家2個月,關於這些,我聽到了好多,和前幾次一樣,如出一轍。而多年之後,我卻沒有那種置身其中的感覺,有的是一種與己無關的旁觀者的心情和眼光——除了自己家——父母的,兄弟的和親戚的,感覺有些遙遠,至於那些死亡,尤其是礦難中喪命的人,大致是因為熟悉和由此及彼的恐懼,而導致了內心的悲憫和傷疼——但從更深的層次講:我覺得那是對所有生命的一種警告——你是脆弱的,遠遠不是想象和自己感覺中的強大和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