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四
幾天時間,晾在房頂的麥子就幹透了。又一天中午,抬頭,藍空中亂雲飛渡,有下雨的跡象。急忙和母親、妻子上房,將麥粒攏在一起,裝在大小不一的口袋裏,再扛下來。母親說,稱稱今年收了多少麥子。一杆大稱之後,10個口袋,580公斤。母親說,3畝多地,就打了這麼多。我拆開口袋,再看那些麥子,都是癟癟的,抓在手裏一把,感覺輕飄飄的。此後,到大姨家、舅母家、姑媽和小姨家,都要問問今年打了多少斤麥子,都說不多。幾家親戚當中,數舅母的地多,6畝,才打了1100公斤。
他們說,種地是賠本的,盡管少了和免了好多稅。天旱,地少,墒賴(差)也是問題,化肥和種子更是問題。還不如出去打工,一天掙20塊都比種地好。我覺得也是,一個家,幾口人,泡在地裏,起早貪黑,除草撒肥,播種收割,翻犁澆水,根本就沒有消閑的時候。到幾家,都是這樣說,鄰居和其他村裏的人也都這樣重複說。我說那就不種了,他們說不種又不行。理由1:總不能看著地荒了,敗壞了祖宗的家業吧。理由2:掙不到錢還有點糧食吃,至少餓不死。理由3:有點地種總比沒有強,不用買著吃。
村人都說,現在承包鐵礦煤礦很掙錢,附近的幾個鄉鎮,每年都要造就十多個億萬富翁,千萬富翁,隻要不死人,不出事,找準礦源,絕對賺。我說你們也可以去承包啊,他們說沒錢,誰有那麼多的錢啊?沒錢什麼都幹不了,隻能守著幾片田地,麵朝黃土背朝天。有膽大的,做一些別的事情,多少賺些錢,貼補家用,比種地滋潤一些。
與村人閑聊的時候,我也想到了3個不切實際的辦法:第一:把村裏的田地合到一起,像以前的公社,留一部分青年婦女耕種。成立打工服務機構,引導男人集體到外麵打工。第二:大麵積種植經濟作物(土質不好,棉花等都不行),或者開發附近的山川旅遊資源;第三:植樹造林,發展經濟樹木,建工廠,搞農副產品深加工——這需要村、鄉甚至更上一級權利機構的組織實施——但他們都搖頭,使勁搖,不明所以地搖。
我知道我是無能為力的,一個人,在龐大的群體之中,很明顯地覺得自己的小。有幾天,母親帶著我們,去看自己的板栗樹和核桃樹。它們都在山上,東一棵西一棵,來回之間,都是山坡,紅石深嵌,灌木橫行,道路曲折。母親說,去年核桃收成不好,一棵樹上稀稀拉拉結幾個,還不夠孩子們吃。今年的核桃倒是很稠,滿樹都是。我走近看,真的是核桃滿樹,都在風中搖。綠葉婆娑,樹冠龐大,枝椏眾多,令人欣喜。我們三個人轉悠了半天,數了數,算是剛成年的,才23棵核桃樹,不禁又覺得沮喪。
其他家的情況也大抵如此。前些年,大家都栽種板栗樹,除了旱死的,僥幸活下來的已然成林。這時候,樹上開出了金黃色的長條花,蜜蜂在上麵飛舞和停留。我知道,花開之後是果實。但母親說,要是再不下雨,恐怕也不會結多少栗子。柿子樹大概因為老了,盡管龐大,但滿樹不見一枚柿子,幹枯的枝幹倒是不少,夾在綠葉之間,形狀彎曲,顏色黝黑。
站在對麵的山嶺上,看見村莊,自己家的老房子——曾爺爺的,爺爺的,我與弟弟出生的——在眾多的房子之間,石頭一樣靜默。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小小的院子裏麵,一棵龐大的梧桐,每年春天開花,下落——想吃糖的時候,父親就叫我舔梧桐花的屁股,是很甜,不是糖塊的甜,是蜂蜜的甜,但不持久。母親告訴我:大你5歲的玉笙娶媳婦花了30000多塊錢,蓋房子20000萬,母親一直生病,10年都沒有還清欠帳,現在一個煤礦下井;和你同歲的立敏從山西找了一個媳婦,生了3個,都是閨女,今年又有了,怕計劃生育的抓,跑了。三桂的女兒和山西的一個小子好上了,偷著跑,一家人找回來,吊在梁上用蘸水的麻繩打。
我聽著,有點陌生,但很快,又覺得十分熟悉。畢竟是這裏生養的,一個人出生的地方,冥冥之中,肯定有一種特定因循素質強行灌輸了他。這種素質並不一定是美好的,甚至是惡劣的,但必須存在,持續終生。就我個人而言,此前幾年前,或者現在,我仍舊不願意再次返回這個村莊——我不止一次說過:這麼博大的土地,那裏都是我的,行走或者躺下,都會被批準和容納。但我不可避免地攜帶了這個村莊,不是一點,而是全部。帕斯卡爾說:“如果萬物隻有一個起源,那麼萬物也隻有一個終結……也隻有通過一個人,這種聯結才會重續起來’”(《思想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