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三
一個人死了,消息突然而又直接,又很正常。那是中午,一家人吃飯,大姨從家裏來到,坐下就說,梧桐溝村的一個人死了——在鐵礦井下砸死的,那是誰誰誰的丈夫,誰誰誰的兒子,留下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不滿3歲。繼而歎息——沉滯的聲音,出自母親,父親,還有我們。聽到的瞬間,我驚了一下,僅僅幾秒鍾,就恢複正常。母親說,這些年,四邊村裏不少人這樣死了,大致數了數,大致18個人,都是青壯勞力。
抬頭,陽光依舊毒烈,四周都是植物和泥土乃至石頭燒焦的味道。鳥雀們躲在碩大的樹冠中,遲遲不肯出來,知了的叫聲鋪天蓋地,持續不斷。
我想起前不久在網上看到的消息:
“河北沙河市火災事故被困礦工總人數增至116人(新華網)”,
“中新社沙河2004年11月24日電:題:誰為六十五位礦工生命“埋單”?
這兩起事故發生地距離我們村莊不到50公裏。我還記得,看到這個消息之後,急忙打電話給家裏,囑咐母親千萬不要讓弟弟去煤礦或者鐵礦下井,挖煤挖鐵。母親說,寧可不花錢,也不要弟弟去下井。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礫岩村流水的大兒子海書也死了,在煤礦打工時電死的。這個人我比較熟悉,和我弟弟差不多年歲。母親告訴我說:這孩子很可憐,先是花50000元娶了一個媳婦,沒過一個月,媳婦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走了。後來,女方答應退10000塊錢,但男方還想把媳婦找回來,給兒子繼續過日子,堅決不要錢。誰知道,就在這時,兒子在煤礦被電死了——1.77cm的人,燒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孩子。
我驚怵,想起在回家車上遇到海書的父親張流水,很老了的男人,一臉焦灼,64歲的年紀,看起來像80歲的老人。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大兒子過世了,想他一定是過於操勞的緣故——和我父母親一般年歲的鄉親們幾乎都是這樣,未老先衰,老了再衰,但除了政府幹部和做生意發了財的,基本沒有例外。想到這裏,不由得再看看自己的父母,忽然覺得悲痛——人的衰老難道都是時間麼?或許不是的,所謂的時間,有時候僅僅是生命的一個假相。
大家離去之後,我在原來的位置,坐了好久,頭頂的梧桐葉子不聲不響,碩大得有些多餘。四周安靜,正午了,村莊複又沉寂起來。我站起來,看著對麵的馬路,高處的青山和近處的房屋,沒有流水的河溝像是一條張開的青色的巨大嘴巴,衝著天空,不說一句話。
第三天小姨來,進門,寒暄,對我們兒子的抱和笑。坐下,小姨又說了一個死亡:她們村裏的一個小夥子,在邢台的一個鐵礦打工,塌方,再也沒上來,同去還有另外幾個人——我無從知道名字。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又是一個震驚,但比昨天的要小,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我覺得了自己的麻木,逐漸的,像慢性病,不是一舉殲滅,而是淩遲受刮。小姨還說,她們村一直很怪,一個人死之後,半個月內,必然還有一個人去世。
果不其然,又一個人死了,是在山西的煤礦。本來從井下出來了,卻又掉了下去。父母就他一個兒子,前年娶的媳婦,還沒有孩子。小姨說,這一下這家人絕後了——鄉人的香火觀念一直濃厚,但這已經不僅僅是香火的問題了,而是生和死,存在與毀滅,短暫和長久,生命的根本行為了。老人們常說:一個家,添一口人不要緊,去一口人就是大問題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接二連三的死,礦難,都在壯年。其中還有一個是我的中學同學,性直,愣。上課時候和老師的爭吵,堅持不斷地和另外一個同學進行肢體對壘……往事,隻能是往事。我笑笑,然後轉移話題,對小姨說我在外麵的種種情況,傷心的,不傷心的,高興的,沮喪的——都是親身經曆的。直到後來,也忍不住說到在外省遇到的種種死亡。
直到晚上,仍舊心緒不寧,似乎有什麼堵塞在胸口一樣,咯得難受。上床之後,就著燈光,看了一會《聖經》,耶和華這樣對他的門徒這樣說:“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以後無用,不過丟在外麵,被人踐踏了。”(《馬太福音》四、五)。又翻開阿爾貝?加繆的《鼠疫》——故事說:大的災難發生之前,總要有所征兆的:滿城的鼠,從下水道爬出來,霎時間——瘟疫開始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