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二(1 / 1)

我的鄉村我的痛 二

第二天早上,醒來,在舊年書桌上,抓起黑皮的《聖經》,隨手翻開, 474頁,《約伯記》第七章。看到的第一行文字是:“我對神說:我豈是洋海,豈是大魚,你竟防守我呢?若說,我的床必安慰我,我的榻必解釋我的苦情。”——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懵懂,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覺得懂了,又忽然不懂。坐起來,窗外又是日光,逐漸熱烈的光芒在窗外的瓜藤上,像一團團的金黃色的火焰。父親早就下地了,房後傳來鋤頭和沙石碰撞的聲音,清脆但卻有些磣牙。

今天是周末,吃過早飯,母親夾著黑皮《聖經》,要去聚會。這時候,陽光是美的,尤其落在葉子上的那些,很直接地讓我感覺到女人的溫柔。還有房頂上的,我覺得那是一雙手掌正在持續抹去黑夜滲在裏麵的殘渣。孩子們照樣奔跑嬉鬧,他們的笑聲和喊聲依舊是快樂的,沒有雜質,至少不像我這樣——不停地想到事情,想到人,想到自己過去在這裏的生活遭遇和某一時間內的場景、表情與心情。

父親抽完一顆香煙,拿了鋤頭,說要去地裏除草。我也想去,和父親一起幹活——很多年了,我幾乎忘記了鋤頭在手中摩擦的感覺,忘記了鋤地的方式。看見父親手中的鋤頭,我走過去摸了摸——光滑的鋤杆上麵,有一些淺淺的裂紋,裏麵嵌滿了黑色的汗垢。我拿回手掌,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真的是汗味——父親的,母親的,可能還有弟弟的和弟媳的。

上午,到處都是人,在自己的田裏,挑水澆玉米苗,一個一個,一隻隻的扁擔和水桶,在村莊外圍的小路上不規則晃動。看到一些熟稔的人,他們站在就近的地邊,問我啥時候回來的,待多長時間。我也大聲回答,雙方的聲音在空中跌宕,穿過玉米和樹梢,趴在鳥雀的翅膀上,來回送達——我很喜歡這樣感覺,站在長滿莊稼和草木的地方,在村莊,幾個人遠遠地喊著說話,這種味道,我很多年沒有了,現在重溫,忽然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多。驀然想起年少時候夥伴們遙相呼喊的單純的快樂。

但這隻是一瞬間。更多的時候是汗水,是大旱之中的內心焦慮、苦疼和無休止的勞作,搶救莊稼——我也曾經曆,在10多年之前的鄉村初夏,我何嚐不是如此呢?從事勞作雖然短暫,但那種勒進血肉的痛楚,至今還隱隱作疼——不知何時,有人站在對麵的馬路上,朝村莊裏麵大聲叫喊:奶奶,奶奶,聲音沿著彎曲的河穀一直向後,在幹枯的石頭上蹦跳,然後順著逐漸炎熱的空氣,升到村莊裏麵,再從各家的牆角,轉到院子裏——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了,比這一個聲音蒼老、沙啞。但村人一聽就知道是誰的聲音。雙方問答了幾句,然後走開。

我想去母親聚會的地方看看——好多次,我都拒絕,或者不願意進入。對於基督,宗教,我想到是“愛”、“善”、“和平”和“忍耐”,以及寬容與救贖。我是想:一個人,尤其是平頭百姓,沒做過惡,就不會要求“救贖”,忍耐是一個美德,也是刀子,但美德是自救,不是拯救。

走出院子,再下一條小路,我和妻子一起,走過另外一個村莊,路過幾家簡易養雞場,遇見堆滿道路的黑色雞糞,臭氣熏天;遇見幾個10多歲的姑娘和小子,從麵孔看,依稀知道是誰的兒子女兒。再一個村莊,我們走進去,經過幾戶人家的院落,在一座三間大的房子前,聽到不大整齊的朗誦讚美詩的歌聲——在村莊,尤其是忙碌的,幹旱的村莊,那種聲音顯得突兀和怪異。我們停下來,不敢推門,就在黑色的木板門前,站住。側耳細聽,裏麵集體唱道: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幹。”

我想這些詩句倒是通俗易懂。“不從惡人的計謀”,其中,“不從”這個詞語讓我震驚,但不僅僅是《聖經》所包含的。我驀然覺得:“不從”在現實當中的種種困境都是自己賦予的,“不從”不僅是一種拒絕,且是堅守。然後順藤摸瓜,想到一棵溪水旁的樹,但又馬上想到:在溪水旁邊茂盛的樹大都是柔綿的柳樹,柔軟,彎曲,看似向上,實則向下——聽了你們的歌唱,妻子在一邊也若有所思,忽然走到院子邊,抓住一朵紫色的雞冠花仔細看——我不知道她看到或者想到什麼。

大約30分鍾,門開了,黑洞洞的門,裏麵的光亮像是傍晚的。牆壁上掛著連串的基督像,背後十字架,或者站在幾隻羔羊旁,一邊流水,腳下綠草。第一個出門的是一個蹲著走的男人——我依稀記得,小時候,他被父親打斷了腿,終生不能站起來,當然也不會有媳婦和孩子。第二個是南腦村娶了一個傻子媳婦的男人,頭發白,稀疏,穿的白色短袖襯衣看起來是黑黃色的。第三個是70歲的大姨媽,年輕時候信仰神鬼,在家裏擺了不少的香案,1997年,一夜之間改信基督。再一個是母親,出門,看到我們,把《聖經》夾在腋下,走過來,妻子迎上去,拉了她的手,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