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一(1 / 1)

我的鄉村我的痛 一

到冀南的城市——沙河下車,看到大批飛行的煙塵,黑色的,大把大把,在天,在地,周身,內心,城市和鄉村。我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它們落在皮膚上的撕裂疼感。我還懷疑,人的汗水就是被它們擰或者從體內排擠出來的。坐在開往村莊的長途班車上,還是大片的煙塵,從附近的鐵礦和煤礦當中,大口大口吐出,又被穿梭往來的車輪連續炸起,在空中,在大地所有生靈身上,飛舞,下落,進入和消失。

我一陣沮喪,我又看到了幹旱——想到工業背後的嘴巴和牙齒,想到光明之下的黑暗之中,卑微的群體性勞作。路邊的莊稼麵目憔悴,滿身塵灰,一棵棵無精打采——這讓我想起討飯的孩子。它們腳下的泥土開裂,一張張的嘴巴,肯定在哀求或者說出一些什麼。坡上的青草枯萎了,盡管還青,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種虛假的青,病態的青。稀疏的樹木不動,身體打卷。有一些牛羊臥在它們的蔭涼裏,大口呼吸,大聲嘶鳴。

到家,和母親坐在梧桐和椿樹織造的蔭涼裏。有風,從東邊的山嶺上,斷斷續續吹,向西,掠過我們的身體和屋頂。西邊的山嶺上,幾隻灰雀在飛。院子下麵的玉米葉子如刀,紛紛向下。蘋果樹上的青果像是兒子的拳頭,三五成群,滿身的太陽光澤。和母親坐在一起,再次聽到幹旱這個詞語——在我記憶當中,每年五月,冀南一帶的農村和城市,都是幹旱的,似乎是這片地域由來已久的一個習慣。莊稼苗剛剛長起來,有的紮根,有的抽穗揚花——而就在這個時候,持續的幹旱開始了,熾烈的陽光,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將冬天的雪水和春雨悉數收走,像是一個熟練的工人,抽絲取繭,剝掉土壤中的水份。

我知道,水是滋潤的,現實的,和人,和牛羊、草木聯結在一起。而暴烈的陽光,或者陽光背後,人的背後,一隻灼紅的手伸出來,它們——水,就跟著走了——像一群乖孩子。母親說,地裏莊稼都旱死了,沒死的也挺不了幾天了。然後歎息,黑色臉上的皺紋再一次擰緊,像螺絲,一點一點,似乎嵌入到骨頭中去了。我一陣黯然——回家的快樂,路上想象的詩意——鄉村的安靜和濕潤……在回家的第一時間,灰飛煙滅,消失殆盡。

太陽向西,趴在另一個山頭上,依舊熱烈,但不再毒辣。感覺像是一個凶悍婦人,伸出尖細的手指,使勁抓住山峰上的巨大石頭,不願就此沉淪下去。這時候,風涼了,吹在皮膚上,具有清水的質感。我起來,走到院子邊,看著那些玉米,竟然也像我一樣,微卷的葉子開始舒展,並露出青油油的光澤。對麵,遠處的森林黑油油的,一色的鬆樹親密無間,屹立不動。母親說,河溝都沒水了,隻要靠近森林的河溝有,很多人買了水泵,塑料水管,往自己地裏抽,一天一天,晝夜不停,1個多月時間過去了,還有流水。

傍晚的時候,黑夜緩慢升起,一家人坐在院子裏,黑暗籠罩,夜蟲在附近的泥土和草葉上不停叫喚;有一些飛蛾遠道而來,奮不顧身,撲打燈泡。孩子們在光明處追逐,笑聲和喊聲此起彼伏。父親抽著香煙,看著我們說話。我不時抬頭看看天空——深邃的,鄉村的天空,在群山,在生存和生命之上——亙古的廣闊麵孔。它太高了,我不知道怎麼觸摸,但我一直覺得:這個夜晚,或者稍晚,它會用雲彩遮住滿天的星鬥,因為我或者我們再次回到這裏,突然風雲大作,雷電交加,然後,大雨像兒子搗我的小手一樣,以最優美的連貫動作,撲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