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夢魘 四
1992年冬天,我走了,離開了那裏——村莊、親人和她們,我的同學們沒有送我,她們也沒有,隻是在遠處看著,一個少年走了,在大雪的清晨,她們一定會想起一些什麼,或者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五天後,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絲綢之路的流沙地帶,我不斷地給她們寫信,然後撕掉,或者在空曠的戈壁上點燃,黑色的灰燼像是一群蝴蝶,在闊大的沙漠當中,似乎一群前世的飛鳥,飛呀飛的,不一會兒,我就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了。
在沙漠當中,我慢慢熟悉了戈壁,熟悉了遠處的沙漠,包括它的皺紋、風暴和流沙。在這裏,我無數次地流下鼻血,隨時隨地的流溢讓我猝不及防。我知道,是氣候幹燥的緣故,連它的空氣都充滿了灰塵。在夏天,整個巴丹吉林都張開了幹燥的喉嚨。樹木和飛鳥、草叢和灌木、人群和建築,移動和靜止的事物,都像是沉浸在一大巨大的廢舊夢魘當中的一些顆粒,在空蕩中漂浮,在僅有的清水之中,心情沉悶,肢體幹枯。
這時候,我的胡須開始茂盛起來,我開始不敢用剃須刀刮,隻是用小剪刀剪,一根一根,把它們清除下來。後來的時候,它們蓬勃得不可救藥,我隻好用剃須刀了。一次一次之後,它們愈加茂盛,3天時間,就一根根地高高翹起來了。後來,兩腮也開始密集。有一年春天,我頻繁做夢和夢遺,床單每天要洗——它的味道大極了,從水房蔓延出來,布滿了整個走廊。有一個陝西的室友告訴我:找一個女孩子穿過的內褲穿上就好了——可是有哪一位女子會借給我呢?
我求教了另外一些人,也說是的,他們年齡大了,應當不會騙我——事實上,我真的找不到。我突然想,我要是有一個對象就好了。我說,她一定會給我的。這種想法簡直就是一把刀子,猛然切開了我隱秘的生理欲望。就在那一瞬間,它卷土重來了,不可阻擋。秋天時候,家裏來信說,母親托親戚給我找了一個對象,要我有時間回去看看,並寄來了她的一張照片。我萌動了,我回家的遠望空前強烈。領導的簽字墨跡未幹,我就踏上了南行的列車。一路上的風景在秋天深處,在我眼睛中沒有任何影像。
第一次見麵,我失望了,我不滿意她的低矮、木訥和土腥。可我卻也沒有明確拒絕——身體或者內心的某種欲望在起作用,在推遲和限製著我說話。相親的第二天,母親就讓我帶著她去市裏趕廟會。城市到處都是油煙和灰塵,都是一些在人群和樓體上飛行的各色垃圾。廟會上到處都是汗腥和土腥味,我跟在她的後麵,在衣飾、鞋帽之間轉悠,買了一些東西,我就累了,我討厭熱鬧也討厭人群。傍晚時候,征求了她的意見,找了一個旅舍,開了兩個房間。一進門,我就扔掉東西,撲到在床上。
吃過晚飯,在我的房間,我們說話,說到好晚。她出門的時候,我從背後抱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久沒有回身。我的喘息急促起來,吹起了她鬢角的散發,複又重來的衝撞感洶湧而來,我想到了她的身體,我的手掌在她的胸脯上——她細膩、豐滿、光滑的皮膚叫我沉醉——我膨脹起來,我感到全身的血流快速奔湧,在身體之內激流凶猛狂放——就在這時候,我猛然推開她,她回頭看我,帶著滿臉的驚異,在燈光中,我忍不住有些心疼。她走了,之後是遲疑的關門的聲音。我想我是對的——我又一次成功遏製或者打敗了自己,把那頭凶猛的野獸按回了原位。
返回西北的時候,她把一個布包塞給我。我當時沒看。回到單位打開,裏麵是包著8雙鞋墊和一條她穿過的內褲。沒過幾天,收到她的一封信。她說:你要是真的娶我的話,廟會的那個晚上你就不會推開我——她說對了,可是她顯然忘了,我不推開,我就不會放棄了——那是有責任的和良知的,我怕我堅持不久,成為一生的不安和負擔。
不知是她的內褲起了作用,還是我心情日趨安靜的緣故。兩年內,我的身體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映和表現。我每天早早起床,累了就睡,更多的時候在室外,和他們一起玩。那些凶猛的東西,隨著我心情的平靜而顯得呆板和無所適從,它們在悠長的深淵焦躁,但總也不能夠騰衝而起,左右我的意識和行為。直到正式戀愛的第一年,我的心情仍舊出奇平靜,波瀾不驚。好像自己一下子變成了空心的人一樣。
我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強大,在香豔、豐腴的肉體麵前,我可以做到視而不見,或者隻是看看,這種狀態甚至讓我覺出了自己的偉大。可它總是無數次在清晨和暗夜將我喚醒,一個人的房間,隱秘的欲望膨脹起來,它積攢的火焰是對肉體的一次殘暴焚燒。我知道,它不是用來被遏製的,它的天性中充滿了自由、激烈甚至摧毀的力量——那一次,我真的想了,那時候,我想到了很多的麵孔,劉美麗、未婚妻和她們,我鍾情和喜歡的她們——我感到了可恥和悲哀,而且如影隨形,它就像一個隱忍的殺手,在我的靈魂當中,用刀子和槍支、毒藥和針刺,叫我常常掩麵羞澀,或者自責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