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漸消瘦,母親看到了,先是找醫生。那個赤腳醫生住在很偏僻的村子裏,一天黑夜,跟在母親後麵,走過一段很長的土石路,才看到一座燈火寥落的村莊,走著走著,我突然又想起夢中遇到過的那座房屋,以及在午夜徹夜亮燈的窗戶,牆上的鏡框和那個妖媚的女人。走過一座石橋時,我驀然暈眩了一下,又瞬間醒來,口水流出嘴唇,就要滴在前胸。
我害怕了,不由自主叫了一聲母親,走在前麵的母親應了一聲,我急忙緊走幾步,使勁抓住了她的手。
醫生說,我的消瘦不是病,是夢遺太多的緣故,身體方麵沒有問題。母親說,是不是那個妖精作怪啊?醫生笑了一聲說,差不多吧。當夜,母親從鄰村請來一個巫婆,給了糧食、布匹和錢,把她一個人關在屋裏,手足舞蹈了大半夜。我和母親站在空曠的院子當中,看著漫天的星鬥、黑得隻剩下輪廓的崇山峻嶺,想了好多事情。
到1992年,冬天,祖父死了,突然而又理所當然。站在他的屍體前,我怎麼也不相信,這就是一直為我講神怪故事,一起睡了多年的祖父——生死之間,感覺竟然如此迅即。喪禮之後,到處都是白的,就連自己家裏,也多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味道。
埋葬了祖父的當天晚上,多年不複出現的夢境再度襲來:所不同的是,那個在午夜回家的男人儼然是我,不是來自某個村莊,而是來自遠處的某個大城市,提著一個黑色的皮箱,一個人,在月光和陰影的路上,吃力行走。臨村的時候,遇到的不是池塘,而是一片沼澤,明亮的月光落在上麵,翻著黑油油的光澤,不見了青蛙和石頭,到處都聳立著一人多高的蒿草。
我沒有畏懼,在沼澤裏一點一點行走,一點一點下陷。也並不慌張,自己看著自己被汙泥淹沒,直到頭顱將盡的時候,才感到呼吸困難——但仍舊很坦然,就要被淹沒的時候,我想努力記起一些什麼,可什麼也想不起來……我想我就這樣消失了,連身體都看不到,正在絕望的時候,那個女人出現了,就站在對岸的一塊青色的石頭上。她麵帶笑容,將手掌伸過來,越伸越長,像傳說中的仙女,隻輕輕一點,就把我提出了沼澤,像從河水中提起一件蘸水的衣服一樣簡單和輕鬆。
站在岸上,我想我該謝謝她的,我正要開口,她卻率先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在黑夜,沒有人會看到你落難,也沒有人看到你上岸——這樣一句話,讓我震驚,直到現在,我還總覺得,這句話和那場夢境,是有關午夜的落難與獲救,麻木和奇遇,感激和溫暖的,像充滿暗示的箴言,讓我長時間地驚醒而又牢記於心。
此後,很多年,我總是重複這樣的一個夢境,情節基本如常,隻是總無端滋生一些離奇的細節——但最為可惜的是,這一夢境從我結婚那年就開始絕跡了。現在也很少做夢,有時想努力做一個,就像從前的那些夢境——可是再也沒有,即使做了,也隻是會夢見一些極其枯燥的事物:車輪、刀鋒、貨幣、街鬥、追繳、亡命……乃至頭破血流、瞬即蒼老、臨水化石或者登高而落、牙齒破碎、風吹如割……各種各樣的場景,在我的夢境毫無規則地顯現、變異和跳躍。
我總是覺得,夢境當中有著太多的悖逆、巧合、離散和溫暖成分,且彌散著一種迷離的哲學味道——後來我讀到博爾赫斯的書籍,他說:“(夢醒的人)即使識破了高低層次的所有謎團,要把紛繁無序的夢境材料塑造成形,仍是一個人所能從事的最艱巨的工作:比用沙子編繩或者用無形的風鑄錢要艱難得多。”
2004年春天,我在北京一所大學培訓。有一天清晨,窗外花園裏的民工正在使勁敲打一塊大理石。太陽正在升起,我還睡著,我又做了一個類似的夢:還是同一片沼澤,月光照耀的水澤,泛著碎銀的光芒;我一個人在其上行走,像走在平地上一樣,沒有深陷,也沒有拯救。後來忽然轉到一所深夜的房院前,循著微弱的燈光,進入一個女子房間——早年鏡框仍舊掛在牆壁上,顏色清亮,鏡中的那個男人不再陌生,與現在的我極其相像……那個女子坐在床上繡花,飛快的鋼針像是箭矢。我快步走過去,她忽然呀了一聲,抬起的手指上,溢出一粒珍珠一樣的鮮血——我做這個夢的時候正是暮春時節,偌大的北京喧嘩依舊,楊絮紛飛,花香滿園,通往香山的公路上車輛呼嘯往來。上課鈴響了,我還在被窩裏,一動不動,在夢中深陷,一時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