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大發異想:等自己長大了,就做一把長長的木梯子,到月亮裏去(具體要做什麼,到現在都沒有想好)。那時候,院子四周都是乘涼的人們,老人、孩子、婦女和男人(他們根本不會在意一個孩子的詢問和夢想)。高大的梧桐樹不時會掉下一些什麼東西,祖父說是蟲子或者是黃了的樹葉。遠處和近處的狗都在叫,還有樹林裏的貓頭鷹(那種叫聲在童年是最為恐怖的)。
睡覺了,奶奶躺下就睡,鼾聲高低不平。祖父又開始給我講故事:神仙和鬼怪……我專心聽著,有時不知不覺睡著了——剛剛入睡,那個持續多年的夢境複有重來,且又有了新的進展——我終於爬到了山頂,山後是一座亮著燈的房子,有人,又好像沒人。不知怎麼著,我就走到了門前,聽到裏麵一聲接一聲的歎息——是個女人,聽聲音似乎年紀不大。
我猶豫,害怕,在門外一直站著,腿腳顫抖,不動不動。可我總是想看看她到底是誰,什麼樣子。正撚起腳尖,從窗戶往裏麵看的時候,黑色的木板門卻吱呀而開,一綹燈光均勻地打在滿是砂土的地麵上。
我走進去,撲麵一股清香,不是花朵的,也不是某種化學合劑。仿佛來自她的身體,又像是來自自己的身體。房間很幹淨(這在鄉村很少見),一邊牆壁上掛著一副鏡框,裏麵有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合影,鏡麵光潔如洗。燈光最亮的地方,是她的床鋪,懸了一麵粉紅色的蚊帳,裏麵的被褥也是粉紅色的,繡著一朵牡丹花。
那一年我十五歲——我不知道那個夢怎樣結束的。醒來後,我看到祖父家的黃色牆壁,一些蛛網在牆角懸掛。屋外傳來頭和鐵鍁碰撞石頭的響聲,還有小孩哭叫和嬉鬧的聲音。我照舊躺著,想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為什麼在哪裏居住,為什麼一個人……可想來想去,還是不明所以。
到學校,老師教我們學習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讀了一遍,我忽然覺得,昨晚的夢境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有著許多相似的地方:恍惚的記憶,說不清楚的幽悶和離奇……此後很多年,這個夢境沒對任何人講過,但記得特別清晰和牢固。這麼多年來,我經曆了很多,也淡漠了很多,唯獨這個毫不關己的夢境,曆久彌新,光彩照人。
祖父說,有些夢境是帶有預兆性質的。我開始不信。不幾年後,它果真出現了。十八歲的一個傍晚,我從30公裏外的一個小鎮返家,路過的村莊早已酣睡,太多的事物在黑夜搖擺或者靜默。深山的野獸活躍異常,嚎叫聲聞。半路上,我看到一座仍舊香火茂盛的廟宇,因為害怕,就進去躲避(潛意識是尋求神靈的庇護),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廟宇裏陰冷異常,不一會兒,就令人身體發僵——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懂得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道理:深夜的廟宇和神靈比外麵的鬼怪和野獸更值得懷疑。
我急忙跑了出來,沿著寬闊的馬路,快步行走,到家的時候,也是午夜時分,路過村前的溪水和池塘,忽然想起舊年的那個夢境:月光照耀的池塘和溪水,四處茂盛的水草、水底的泥沙和石頭,乃至遊動的小蝦、螃蟹和蝌蚪,青蛙蹲在石麵上,呱呱叫喊。
我覺得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自己,還是自己就是夢境的那個男人。我停下來,看了看四周的事物:天空幽藍,月亮如盤,池塘似乎一麵反光的鏡子,茂密的蒿草之間,蹦跳著許多青蛙,對麵的山岡上好像有人,一直看我。
這是令人震驚的,我蹲下來,無意看到自己在水中的模樣,除了沒有胡須之外,都像極了夢中的那個男人——我驚詫,感覺自己就是夢中的那個人。我忽然害怕了,像落入某種圈套一樣,張腿就跑,一直到家,看到睡眼朦朧的父母,才擦掉額頭的汗水,躺在床上,覺得了夢境的虛幻。
也似乎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總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背後有一個麵目凶橫的巨人,逼著我往下跳;夢見大風之後的村莊道路,許多螞蟻翻掘土粒,不一會兒,就翻出了一眼深邃的土洞,我探著腦袋往裏張望,什麼也看不到,隻覺得暈眩,像喝醉酒一樣;夢見蛇、豹子、羊群乃至逝去多年的曾祖母、第一任隊長、被妖精掠去做女婿的堂爺爺……還有從沒謀麵的姥爺姥姥……那些不知姓名,對我微笑或者喝斥我的人。
16歲以後,我的夢境明顯減少,但相對集中起來,時常斷斷續續地夢見一些陌生的女人,也似乎是那一年,我第一次有了夢遺的經曆。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夢見一個似曾相識,妖媚如畫的女子,赤著身體,躺在繡花的被褥上,衝我做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我想了好久,忽然覺得,她就是我當年夢見的那個獨在山中居住的女人——幾年不見,她似乎比那時豐腴了,妖媚了,總是露出潔白的牙齒,衝我笑,還有結實飽滿的乳房、看不真切的私處,潔白的身體如蛇扭動,在我麵前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