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夢魘 一
春天,大批花朵在山嶺上展開,它們的芳香在風中泛濫成災,旋即飄落的花瓣在向上的青草和半掩半露的岩石上,灰燼一樣看著天空投下的眾多光明和陰影。陽光熱烈得讓我急切想起去年清水滿盛的大水庫,想起我們眾多的赤裸身體像白魚一樣從大壩上整齊躍下,撲嗵撲嗵的擊水聲似乎一塊塊濺水的石木板——不過幾天,後山的杏子掛出來了,花瓣仍還殘留上麵。成群的蜜蜂嗡嗡嚶嚶,逐漸肥碩的身子搖動樹枝。我在山嶺上看到,眾多的青色杏子掩藏在樹葉之間,正對陽光的那些,皮膚一天天發黃。我爬在樹杈上,身子都在杏子和葉子之間穿梭——青澀的杏子不斷打中額頭。
在鄉村,9歲那年起,我就沒有了懶惰的理由。到11歲,我喜歡一個人出門和勞作,即使上學,也遠遠地避開那些穿紅掛綠的女孩子——我們有過的親密時光,不設防的打鬧和歡笑,似乎就在那一瞬間,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內心慌亂和羞怯,是遠遠躲開。
這種排斥和遠離讓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在學校,男生和女生幾乎同時向老師說出了願望——將課桌分開:各自為陣,壁壘高築——男生女生隻見的戰爭開始了,我和同桌的劉美麗在課桌中間用鉛筆刀劃出了楚河漢界,說好誰也不可以逾越。我們寸土必爭,還鬧了幾次,在課堂上,像大人一樣吵架,相互指責……而男老師總偏向女生,班主任老師對我的怒氣使他的胡子針尖一樣乍了起來,眼睛睜得像是兩隻大棗。他每次都喝令我向劉美麗道歉——得勝的劉美麗自然趾高氣揚,氣焰更為囂張。我知道什麼時候都不會是她的對手,隻好忍氣吞聲,任由她裸露或者包裹著的胳膊肘子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疆土”上橫行霸道。
就這樣,一個冬天過去了,在課堂上,我的忍耐充滿了無奈和憤怒。春天到了的時候,滿天的花香和果實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我的“仇恨”。果子們掛出來了,隨便在那個地方,我都可以看到。那時候,吃——快樂的,尤其是偷竊的吃,它讓我在很長時間內沉迷和陶醉。令我忘卻了好多事情,就連預謀了好久的對付劉美麗的招術,總是在放學之後忘記,又在課堂上想起。
女生們似乎也注意到了春天,她們是喜歡花的,她們也偷著采了好多的雞冠花蘋果花杏花和梨花,放在清水的罐頭瓶子裏,她們夢想無根的花朵開得比春天更為長久,就像我們渴望滿山的果實永不掉落一樣。這時候,男生和女生之間的戰爭明顯減少了好多,課上課下大家相安無事,風平浪靜。
而花朵和春天不會並不長久,就像青色的杏子一定會變黃,被摘下來,或者自行掉落一樣。其實呢,作為男生,我們早就盼望夏天了——通常,還沒有立夏,我們就踏遍了本村和鄰村的大小水庫,就連10裏外的上盆水庫也沒有放過。我們想,每個水庫都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水,它們都應當清水滿盈,風吹漣漪,燕子點水,碧波蕩漾。而事實往往叫我們失望——大人們把水放開了,大批的水從閘洞裏嘩嘩流出,沿著曲折的水渠,消失在田地裏麵。
我們失望,接著渴望暴雨——而初夏的暴雨太少了,我們那兒一帶的村莊似乎總是這樣,春夏時候旱得需要挑水澆灌禾苗,初秋時候大雨連綿,雷鳴電閃,就連平時幹得開裂的旱地,都水澤津津——水庫幹了,我們就盼,而上遊的水流太小,即使伏在它們跟前,也聽不到一絲響聲。實在忍不住,我們就去小池塘,可憐的水都不可以讓我們掩住私處。往往,脫了衣服,就使勁兒蹲在裏麵,像蛤蟆一樣挪動。還提心吊膽,生怕哪個路過的女生看見。
一場暴雨之後,泥沙沉澱,水庫終於滿了,我們高興,吃過午飯,就相約去了,把書包扔在大壩,擄掉衣服,各自撒尿,用一隻手接了,均勻地擦在肚臍上——這樣可以防止著涼和拉肚子。然後一字兒排開,齊聲大喊,整齊的身體向著皺紋洋溢的水麵重重砸下,看起來柔靜的水麵在與我們身體碰撞的刹那忽然具備了鐵板的硬度。我們的肚子一片紫紅,有時候內髒微疼。隻好爬上大壩,趴在灼熱的大石頭上,太陽的溫度進入肌膚,像文火一樣烘烤著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