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在夢境永生(1 / 3)

鄉村哲學 在夢境永生

月夜的光亮照在大地和它的村莊,落在池塘上,反光照見天堂。青蛙和小蝦是不安分的,在水中和石頭上蹦跳、鳴叫和奔跑。一個深夜回家的人,從遠處的城市或村莊,抑或近處的某個門洞回來,他走過的路是黃色的,間或有一些龐大或者微小的陰影——草木的、山巒的和夜間動物的——他一一穿過,像風中一粒砂子,穿過空氣也穿過在黑夜沉浸的事物——他的身體很遠,麵孔和呼吸卻很近,我站在對麵的山岡上看他——在我的感覺當中,他就像一個夜間動物,在溪水邊的月夜下麵,慢條斯理地走——忽然刮來一股風,從我的身上奔到他身上,爾後掠過午夜的茅草、流水和莊稼,不知所終。

這一個重複的夢境,讓我長時間著迷,那一個在夜間行走的人,似乎在用重複不懈的行走,向我布施一種力量,抑或其行走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意味的箴言和啟示——而在做這些夢之前,眼盲的祖父就一直躺在我的身邊,一袋一袋地抽旱煙,刺鼻的味道嗆得我不住咳嗽。

祖父嘴巴在黑暗當中不斷張合,不斷講述——很多年以來,從他的口吻當中,我大致聽到了如下一些態度:白蛇最終贏得了更多人的喜歡和同情,作為男人的許仙有點窩囊,法海的無聊幹涉叫人咬牙切齒——至於還那些各式各樣的神和鬼,妖精和僵屍,無論是善良的、還是凶殘的,他地的還是近處的,甚至是祖父親身經曆的——從本質上說,它們都是可惡的,好殺的和嗜血的。

我看不到,但卻想到了,嚇得不敢大口呼吸,想到凶險處,渾身冒汗,牙齒打顫,急忙鑽進祖父的被窩(煙味、汗味十分濃重)。有一些時候,祖父講完了,我還睜著眼睛想,看著黑黑的牆壁,看得久了,發現那裏站立和蠕動著許多祖父故事中的神鬼猛獸——它們在陡峭的牆壁上車水馬龍,排著絡繹不絕的隊列, 在看不到的道路上熙熙攘攘,曲折蜿蜒。

我害怕,閉上眼睛,卻又怕它們爬到我的身上,甚至眼睫毛上來。就大聲喊叫祖父,祖父嗯了一聲,轉身又睡了過去……好久之後,我也睡著了,卻又夢見了它們,一個個的神靈和鬼魅,妖精和僵屍,在我寬闊的夢境當中逃跑或者逼近——我沒命奔逃,跌下懸崖,或者陷入泥淖……抑或被人救起,甚或孤立無援,粉身碎骨——這樣的夢境強悍到了我無可遏製的地步,一直持續到我十四歲那年冬天。

大致是聽慣了這類故事的緣故,我總是不敢一個人在家裏睡覺——祖父的故事好像枯竭了,我不斷央求,他重複講,我不聽,實在沒辦法,他就給我講他自己的一些親身經曆——在山上開荒時候遇到的離奇事件:看到月光下有一個黑黑的小夥子赤身奔跑,一袋旱煙的功夫,就越過無數山崗;看到深夜當中飄忽的神靈和鬼魅,像人一樣喜怒哀樂,推碾子或者摘果子;看到死而複生的長輩,嚇得屁滾尿流;看到莫名其妙死去的外地石匠或者木匠,對他們的死因主觀臆斷或者橫加猜測……幾乎每一個故事,都充滿了詭秘的氣味和玄幻色彩。

有一天夜裏,我又做夢了,夢的主角還是那個重複在我夢境出現的,在月夜的溪水和池塘邊獨自行走的男人,與過去相比,他的麵目清晰了好多:國字臉,粗眉毛,大嘴巴,頭顱碩大,胡須金黃——臉色長時間陰沉,但總是張著嘴巴,有時候吐氣成霧,有時候一聲不吭;有時候猙獰可怖;有時候和善可親。

他一直那麼走著,腳上的布鞋早已破爛不堪,還露出半個腳趾,他走過的地方,都會有光,尤其是那麵波瀾不驚的池塘,沒有漣漪也沒有水聲,沉在池底的石頭曆曆可數,在月光下,泛著銀子一樣的光。那些光亮又反射了池塘四周漂浮的水草。

也總是有一隻青蛙蹲在石頭上,眼睛朝一個方向看——青蛙看到的是:青青的玉米地,夏天的玉米穗子吐出紅纓,劍刃一樣的葉子彎曲朝下,劍尖上不斷滴著露珠,明淨的露珠,噗嗒噗嗒地掉落在潮濕的田地上。玉米地後,長著三棵柏樹,葉子一動不動,發白的表皮和皺紋像是一個年老女人的臉。

柏樹下安靜極了,有幾隻紅色的甲蟲,在碎了的草莖和沙礫上笨拙走動(它們可能自以為飛快)。再後麵,是一麵高坡,黑色的坡麵上,長著洋槐樹、榆樹灌木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蒿草——午夜時分,時常有野雞的夢囈、野兔和地鼠啃食的聲音傳來。

我總是想爬上那麵山坡,想看看山後是什麼?可不算太陡的山坡,我怎麼爬也爬不上去,自以為爬了老高,回身卻發現,身體還在原地——驀然醒來之後,一身熱汗,滿心沮喪。白晝的陽光照在紙糊的窗欞上,梧桐樹上的鳥兒們早就開始唧唧喳喳了,奶奶在廚房做飯,眼盲的祖父拄著拐杖,敲敲打打,從石階路上回來。

而持續展開的白晝,似乎就隻是日升日落,就是三頓飯和我兩隻腳在學校和家之間來回的走動。夜晚再次來臨,星星開始明亮。遇到有月亮的晚上,我和祖父坐在院子裏,看月亮(沒有太陽刺眼,可以長時間看),一次又一次詢問他嫦娥(這名字聽起來像是隔壁的一個村姑)故事,問她一個人在那麼高的地方居住,摔下來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