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我心也跳了起來,嗵嗵地,像悶雷。我問老民棍子都看到了啥,老民棍子側臉看了我一眼,不屑說,這事能給你說嗎?我轉身看著他的臉,覺得迷惑,問他為啥不能給我說!老民棍子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這是兩口子間的事兒,能給你說嗎!
大年初三上午,我跟著奶奶,乘上邯鄲到陽泉的長途班車,去山西看望老舅。從河北到山西,不過一道山嶺,海拔卻高出了1800多米,汽車爬到山嶺上,感覺特別冷,風真像刀子,輕而易舉穿過衣服和皮肉,刮骨頭。到左權縣拐兒鎮下車,西風撲麵,還卷著塵土和碎了的枯草,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奶奶帶我到一個熟人家裏,喝了一碗米湯,烤了一會兒火,才步行往老舅的村莊走。
村莊還是以前的模樣,隻是多了幾間新蓋的石頭房子。進村,我又看到了那位中年婦女,頭發照樣梳得溜光,發髻仍在腦後。見到我和奶奶,遠遠打招呼,奶奶應聲,我背著布包,氣喘籲籲走。老舅聞訊,迎麵走過來,接過奶奶背著的布包,又接了我的。
我特別注意到,這一次,很少有人再議論那位中年婦女的事兒了,連老舅都不多說一句。我想,大家都知道了,再說也沒意思。後來,有一次去老舅的鄰居家玩,那個老太太很嘮叨,先是問我河北這邊的情況,又說一年不見,我一下子長這麼高之類的。
我聽著沒意思,想走,她卻說,你老舅要是和桑妮子合起來就好了。我怔了下,嗯了一聲,走出了她家。晚上,又躺在老舅炕上,因為火燒得大的緣故,很燙,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又想起老舅鄰居那句話,總覺得不大舒服,不停想,那個中年婦女,一個人過肯定比和老舅一起過好。
初中二年級後,我再也沒去過山西老舅家。十八歲那年,我離開了家鄉,在千裏之外的巴丹吉林沙漠安下身來。河北老家和山西的那座村莊在記憶裏褪色很快三年後,第一次回到老家,在路上遇到曹老師,他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眼角也有了皺紋。聽同學說,朱安民也成家了,媳婦是從四川一帶買來的。老民棍子在鐵礦打工,被塌下來的石頭砸死了。
我覺得傷感,幾年時間,很多人不在了。當年的同學,基本都結婚當了父親,還有幾個,事故亡去或病故了。沒事時,我坐在院子裏,看著對麵馬路上人來車往,父親養的幾隻小尾寒羊在院子下麵吃草,五隻之中,除了一頭公羊外,其餘都是母羊。
春節前幾天,老舅從山西來了。當天中午,我去叫他吃飯。老舅明顯有些老了,紅色的臉膛皺紋深刻。飯後,父親對說:舅舅,要是把桑妮子娶過來也挺好。老舅笑笑,說,人家早嫁走了,是西有誌那村裏的,和咱村(老舅村莊)挨得不遠。我在旁邊坐著,驀然想起當年在老家那個想法,心裏有點慚愧。
二五年,我結婚幾年了,有了自己的兒子,夏天,一家人再一次地回到老家,村莊還是以前模樣,羊隻被賣掉了,說是封山育林;牛也沒有了,隻剩下四處亂竄的狗,咯咯亂叫的雞。很多次,路過當年和老民棍子談論隱秘欲望的地方,忍不住駐足看看,當年情景曆曆在目,隻是覺得兩個人那時的麵孔都有點模糊。又遇到曹老師,他讓我去他家玩,喝酒,我答應,但始終沒去。
七月初,下了一場雨,幫著父親除完田裏的草。就又去了山西,路比以前好走,不用從邢台縣境繞,我騎了一輛摩托車,曲折爬上山嶺,穿過一條隧道,再行駛幾十公裏,就到了老舅村莊。老舅見到我,很高興,晚上還買了啤酒,兩個人坐在照舊昏暗的燈光下,說了好多話。
老舅真的老了,須發潔白,腰身彎曲,二十多年,簡直就像一場夢境。老舅的鄰居還健在,頭腦清晰,反應敏捷,還像以前那樣喜歡嘮叨,一說話嘴角就冒白沫。她開玩笑說我差點成了她的女婿。這時候,我才知道,我二十歲時,老舅給我做過一次媒,女方就是這位老太太的二閨女。但不知什麼原因,老舅一直沒告訴我。
桑妮子的房子早就坍塌了,廢墟一堆,院裏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荒草,其中還有幾朵花,是山上常見的野杜鵑。我在那裏站立了一會兒,想起當年,我還是一個孩子,在這座村莊裏,跑來走去好多天,聽說了一些事情,看到一些人,而現在,他們大都不見了,隻是那些破舊房屋還在。老舅一天天比一天老,再過幾年……數天後,回到巴丹吉林,我給老舅寄了一些衣服,轉眼,又幾年過去,老舅一直沒回信,我想問問,可他們村至今沒有一部電話。2007年初,我趁去京出差之機,回老家看往父母和親戚們,車子在南太行峽穀之中曲折穿行,連綿山峰,拔地入雲。抬頭的天空雖然狹窄了些,但仍舊幽深高遠,風吹流雲,不由得想起舊年往事,驀然覺得了一種獨佇天地間的蓬勃意識和浩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