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清水打開的秘密(2 / 3)

陽光和清水,火焰和刀子,兩種境界的混合。身上的泥垢被清水打開,我索性躺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水珠滴落,發出噝噝的響聲。我看到了天空,深得像是一口水井,四周的茅草在動物們的摩挲下發出精致或者粗暴的響聲。遠近無人,赤身站起來,驀然發現,我自己的身體白得耀眼,流光過後,是一層層的白色皮屑,我仔細撫掉它們,就像雪粒和灰塵,落在紅色的石麵上。

我覺得了第一次覺得了自己肉體的美,美得過份。白的皮膚上麵閃著無數的光,那些光落在附近的草葉和岩石上,落在山峰的眼睛和微風的鼻梁上,又珍珠一樣滾下來。那時,我沒有想到更多,隻是覺得我就是我,一個人在自己肉體呈現的表象中沉醉。我也第一次發現了肉體的某種迷惑性,它是不可思議的,也是不可掠奪的。但會消失和變形,肉體隻是屬於時間,可以篡改,但不能更換。

很多年後,我一直記得那個情景,要是用相機,我會拍下來。到老的時候再看,我會有什麼樣的想法?青春的有效期是短暫的,到一九九二年,我再次蜂擁進入大眾浴池,那麼多的同齡人,將先來的一些人擁擠得草草收場。我們是新戰士,一個個木訥而莽撞。這一次,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肉體,它的瘦是可怕的,雖然還很年輕,但皮膚卻有些鬆弛,一抓就是一把骨頭。此外,我還發現,男人的肉體也是不盡相同的,除了肥瘦之外,還有器官和部位的離奇和差別。比如,長出身體的那一部分,一個人是這樣的,另一個人是那樣的,內斂和張揚,萎縮和雄壯,我又一次覺得了迷惑和不可思議。

幸好轉瞬就忘。很多次,我忍不住想:與我迥然有異的那些,將來會不會遭到拒絕?會不會被稱為畸形?而接受它們的異性又將是什麼樣子的呢?對此,她們持有什麼樣的心態?這些想法是糟糕的,我當時使勁避開,努力轉換思維,但毫不奏效。我想我是有心理疾病的人了。還有幾次,我看到一些不應當的事情,一些人的某處在公共浴池竟然脹大了,昂昂然不可一世。我想他們一定想到了什麼。自己也有幾次也是這個樣子。覺得羞恥,使勁掩飾,但很徒勞。那時候,我確實想到了什麼,而在這個場合,我有強烈的罪惡感。這種罪是原始的,我從一開始就以為是不潔的,它在公眾場合暴露了我隱蔽的本能和欲望。

這令我不安,肉體成為了一種展示,我極力驅逐的東西是那樣的頑強和無恥,它占據了我的肉體,令我感到醜陋。肉體不僅僅是一個承載,還是一個限製,不僅僅是隱藏的巢穴,還是咆哮的洪流。在西北沙漠,最初幾年,我嚐夠了肉體反叛的痛苦滋味,但不能夠怪罪於它,而是自己的意誌和欲望,本能簡直就是一座岩漿洶湧的火山。

幾年後,在邊城酒泉的賓館,我第一次覺得了獨立沐浴的快樂。一個人的房間,禁錮的身體得到釋放,醜陋感和罪惡感蕩然不存。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座宮殿,一座天堂。但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又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鄉野時代。天地萬物之間,唯有一個人和他赤裸的身體,還有細若遊絲的觸覺和思想意識。在清水之中,自己把自己打濕、擦洗和晾幹,微熱的水衝過時,我忍不住一陣顫栗。我抱著自己,站在水中,猛烈的水箭穿過皮肉,擊打骨頭。我甚至可以聽到一種悅耳的鳴聲。

而當我回到街道,車輛和人流,高空的模糊日光和近前的飛揚塵土,令人沮喪,我光潔的臉頰開始加重,然後是整個身體,一點一點,有一種被淩遲的感覺。我想回到水中,一個人的水,一個人的身體和思想,安靜的一隅,美好得可以令人忘掉整個世界。可我必須要出來,離開清水,離開單獨的個人,回到洶湧的塵世上來。那段時間,隻要出差,進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早上再洗一次,有幾次,睡到半夜,也要起來,站在水中衝洗一會兒。

水製止灰塵,讓我最覺得了最真實的自己。很多年裏,我的洗澡活動都在大眾浴池度過,但從不泡澡,我覺得容納了很多人身體的水中殺機四伏,除了看不到的敵人之外,還有很多讓我不可以接受的他人身體——我不可以與他們同處一片靜止的水,哪怕那水再迷人。

有幾次夏天回到老家,中午一個人去昔日的水庫裏玩水,遠遠就聽到孩子們的呼叫聲,就像我當年一樣,張揚稚嫩粉白的身體,向著與他們同齡的女孩子們炫耀。我穿泳衣,入水,如船擊水,身體像是一尾笨拙的魚,完全沒有了少年時代的活潑和優美。更多的是呆滯,緩慢,身不由己和沉悶不樂。我想到赫拉克裏特的話: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涉過同一條河流。今天的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了。不免悲傷,看著被孩子們不斷濺起浪花的水麵,長時間凝神不動。層層漣漪像是即將展開的皺紋,從這裏蕩開,看不到結束。

鄉村的夏夜是安靜的,風吹撲火的飛蛾,漫天的黑,是大地的一種沐浴方式。而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是幹燥的,無所不在的灰塵清水一樣洗劫身體。汗液仿佛酒漿,噗然落地或者打在胸襟。很多人在遊泳池內亂濺水花,我隻是路過,在柵欄之外,石頭一樣無動於衷。偶爾看到一些身體年輕、豐腴、苗條的女士,青蛙一樣在水中浮動,我不知道眾人遊泳究竟有什麼樂趣,也想不通她們為什麼也要混雜於同一片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