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們是有些炫耀性質的,遊泳的樂趣不在於身體的運動,而是一種隱秘身體於眾人麵前的展示。有一次,偶爾看到日本的男女同浴習俗,丹田有股熱氣蒸騰而起,無法遏製。我想那是一種奇妙的體驗,或許比同性的大眾浴池更為豐美和快樂一些。後來,我有了這樣的經驗:一個人專心為一個人清洗身體,且是自己心愛的人,手指劃過之後,清水淋漓,皮膚上的曲折水線閃著無數的光。
從第一次,我就武斷認為:這是美的,身體纖毫畢現,在水中相互成為展覽。妻子懷孕之後,每次洗澡,我都和她在一起,她隻需要站著,在清水之中,被我撫遍。懷孕七個月時,到北京的當晚,在羊坊店路單位辦事處西邊那個房間,我也像從前那樣,幫勞頓了三十多個小時的妻子洗澡。看著她凸起的肚腹,又一個人在裏麵輕微動作,我想他一定聽到了清水的聲音,感覺到了摩挲的手掌。
這是幸福的,不單是我們兩個人,還有妻子身體裏的孩子。躺在床上,我對妻子說起奶奶病重時候,父親為她洗澡的事情。我沒有親見,但也忍不住感動流淚。奶奶是有女兒的,但父親擔當了這個任務。老實木訥的父親,自己都很少洗澡,我不知道他給奶奶洗澡時想到了什麼,但這種行為,我覺得高貴得足以令所有的美德都感到羞澀。父親清洗的是一具病軀,一個人,自己生命的誕生地,他的一切都來自奶奶的身體,我想父親要是像我這樣想:一定會有一種回到生命最初的美好和新奇感覺。
過完春節,和妻子到邢台市區,在汽車站,看到一個上身赤裸的婦女,於人群之中,晃著兩隻潔白的乳房,嘴巴不停唱歌。聽口音,似乎是清河縣或者隆堯縣人氏。我和妻子相互看了看,低頭走開。到北京當晚,還是在原先那個房間,我再一次與妻子一起洗澡。清水之後,我覺得這就像是一種脫離和逃跑。那一次,我也發現,每個地方的灰塵也是不同的,城市的帶了很多油膩,鄉村的隻是幹土;華北像是黃膠泥,沙漠的是粗糙的碎沙子。
很多年來,我一直想:巴丹吉林沙漠頻繁的沙塵暴有千萬分之一落在了我的身體,那是一種強大的吹襲,無孔不入的黃塵落在皮膚上,也進入了身體內部。洗澡是必須的一門功課,清水衝過身體,也衝過別人的身體。對於一個男性來說,身體不單單是自己的私有財產了。這一點,我時常覺得有一種無可辯駁的神聖感和激越心情。當妻子痛苦萬狀,兒子出生後,我看到又一個新鮮的身體,他來自他母親,像是一個從前的我,微縮的我。
他的身體柔軟極了,我我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給他洗澡時,先剪了指甲,手掌輕緩撫過,像是一件藝術品,芬芳的奶香令人心醉。妻子帶他洗過幾次澡,還去過幾次大眾浴池,我相信兒子是懵懂的,他看到了,又什麼也沒看到。四歲的時候,我帶兒子洗澡,忽然有一天,他說:爸爸的是大雞雞、兒子的是小雞雞,媽媽沒有雞雞。我笑了,再就是害羞。看著一臉稚氣的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是身體基本的秘密,我想兒子知道是對的,明確的性別意識和身體差異觀念對於他的心理健康有益。至少不會再像我當年那樣,對這些保持了高度的神秘感,也以為這是不潔的。晚上,他脫光了衣服睡,我總是喜歡抱著他,撫摩他的身體,據說這樣使得孩子性情溫和,心生慈愛。有時候喜歡抱著裸體的兒子,放在胸脯或者肩上,他嗬嗬大笑不止,我也覺得他的柔綿的身體對我的一種撫摩。我也常常想到:我小時,父親也是這樣抱我的,坐在父親的肩頭,緊貼血緣和根脈,接近更高的空間和事物。
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粗糙起來,也有些臃腫,尤其腰間,肉堆湧起來。身體多像一個疆場啊,我覺得沮喪,腹部也有了些許的皺紋,也變黑了,但還沒有鬆弛。與兒子的相比,簡直就是兩種動物。打開的清水奔瀉不息,身體不停變換角度,手掌撫過之後,有一些斷斷續續的阻力。有幾次,我看著清水從身體流下,就像眼淚,更像幹土表麵上的細水。我年少時候的疤痕不多,但阻斷了水流,曲折的水就像一把刷子,接連不斷洗掉世俗塵土,落在堅硬的瓷磚上,再流向幽深黑暗的下水道。
我想我的身體一點點被帶走了,在水中,跟隨灰塵,成為新的灰塵。有一年夏天,再次回到老家,又去了舊年的水庫,但大都幹涸了,亂石堆滿。悶熱的晚上,尋了一麵池塘,在黑夜之中,脫光衣服洗澡,螢火蟲漫天飛舞,天空幽深。清水敷上身體,我打了一個激靈,然後是溫熱的衝刷。從山裏流出來的清水,它們在歌頌我的身體。我感到幸福,忍不住笑,小聲唱歌,還想少小時候那樣,赤身裸體站在大地的一麵水中,隻是,除了繁星、螢火蟲和村莊的零落燈火,四周黑暗,一個人和他的身體,在水中,像是一塊石頭,也像一朵泡沫或者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