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清水打開的秘密(1 / 3)

鄉村哲學 清水打開的秘密

飛揚的塵土就像宿命,清水不過是對肉體的瞬間歌頌。我冬天的手掌和腳掌上積攢了一層厚厚黑垢。不知從何而來的虱子爬滿身體,以我幹燥的鮮血把養潔白光亮。直到春節前幾天,母親才燒上一大鍋熱水,讓我和弟弟一起洗。肥皂擦了一遍又一遍,黑水倒了又黑。如此幾次,黑垢還是沒有處理幹淨,臥在皮膚表層,像是一群凝固的羽毛殘片。

我想,身體上的泥垢來自哪裏?像是一些卑劣幽靈。那時候,鄉村的水並不缺少,尤其是夏天,每一個時光都是歡快的,村子附近的幾座水庫成了我們的樂園,赤裸的身體在幽藍的水麵上馳騁,濺起的浪花包含了無數銀子的光亮。我們不知羞恥,看到同齡的女孩子,站在寬闊的壩上,彈簧一樣大呼小叫,下身還沒發育的器官似乎一隻怎麼也找不到棲落之處的蝴蝶。女孩子們氣急,臉頰漲紅,捂了腦袋,大罵我們不要臉。

上課後,男女同學相見,女生還是一臉惱怒,嘴巴噘得能好幾頭小毛驢子。我們則若無其事,得勝的將軍一樣,穿著花褲衩,在滿是木刺的杌子上扭動屁股。而秋天之後,這樣的好時光就要等到來年了,涼風之中幽藍的水麵看起來溫和迷人極了,但水質刺骨,有著刀子的力量。

這似乎是我最初的洗澡活動了。南太行鄉村把遊泳叫做“玩兒水”,十足的兒化音。一則表示玩水是孩子們的專利,一則帶有明顯的嬉戲成份。到初中一年級,這種愛好依然濃烈,每年夏天中午都泡在附近的水庫裏,隻是不敢再赤身裸體毫無顧忌了,腰間多了一條單薄的布片,遮掩了一個欲蓋彌彰的世俗觀念。再也不對那些偶爾路過的女孩子大呼小叫,有時候還慌亂地把身體埋進水裏,讓水承擔和埋沒羞恥。這時候,我也隱約想到:那些女孩子們若是看到我們,一定會想起一些什麼的。

至於想到什麼,所有的解釋和說出都顯得多餘。十六歲以後,身體的一部分消失了,曾經張揚的蝴蝶變成了不見天日的蚯蚓,懵懂的本能像是一團若隱若現的火焰,懸掛在身體的空中,明明滅滅。那些年冬天,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是自己抱一些柴禾,燒開結冰的水,用碩大的盆子,一遍一遍地清洗自己的身體。昏黃燈光中,肉體是雪白的,嬌嫩的,除了一些傷疤之外,就是一塊玉了。我忽然覺得,肉體原來如此精巧,成長的基數就是肉體。一生所有的東西都被它攜帶、製造、張揚和隱藏。

有一天,我從鄉文化站拿回一本沒人要的《美術》雜誌,上麵有一副靳尚誼畫的女體油畫:豐腴、沉靜,到處都是光。還沒進家門,母親和另一個婦女看到了,母親嗔怪說:小孩子不看正經東西,一把撕掉了。我目瞪口呆,但沒有哭鬧,仿佛自知理虧似的,轉身走開。晚上,躺在一個人的房間,燈光在黑夜失蹤,天空的星光從窗玻璃泄露。我又想到了那幅油畫,那個安靜、滿身有光的女人,她的眼睛始終在我眼睛上方看我。

我想到了她的身體,和我同樣的位置,那是什麼?什麼被隱藏,又有什麼被張揚?隨後的事情可想而知,我第一次扔掉了自己的內褲,壓在荒草之中的一塊石頭下麵。現在,它自然是腐爛了,連同我身體第一次溢出物。後來在市裏讀書,第一次進入公共浴池,那麼多人,赤裸著肥碩或者瘦弱的身體,一個個旁若無人,在熱氣騰騰的水中,洗下灰垢,落在地麵上,在泡沫的水中,蟲子一樣移動,沿著通暢的凹槽,消失不見。

我覺得了醜陋,男人身體的醜,尤其是上了年和肥胖的,那些肉不是條狀的,而是棉花狀的。有的竟然讓我想起了發黴的饅頭和雨天裏的樹葉。唯一好看和勻稱的是我們這些大孩子們,無論怎麼瘦弱和肥胖,肌肉都是緊繃的和光滑的,即使私處,也白白淨淨,似乎一隻大的寶石,在軀幹環繞的草叢之中,保持著一副不明世事的懵懂姿勢。

而他們的不一樣,我想一定是什麼打敗了它們,或者它們自己把自己打敗了。我站在自己的位置,麵朝牆壁,不去看,仔細擦洗自己的身體。還沒有擦幹,就跑了出來,穿上衣服的瞬間,我忽然覺得了一種輕鬆,還有一種逃離的快感和安全感。事後,我還覺得公共浴池的味道是奇異的,充滿了一種濃鬱本能意味。

或許我錯了,但奇怪的是:當我再次進入,麵對同樣的情景,竟然沒有了原先的那些厭惡和惶恐。眾多的肉體依然如故,飛濺的水流呈乳白色,連同氤氳不散的潮氣,向著一側的排氣孔湧流。我的身體也在其中,同性之間在赤裸中是沒有驕傲的。但人總是會想象,由此及彼。比如我,當時就忍不住想:異性的人們是不是也是如此?在赤裸的氛圍當中,是否也進行著和男性一樣的活動呢?她們會不會感到羞恥,會不會有所掩飾?

還有:她們是怎樣洗淨自己的身體的呢?會不會像我一樣想到我們?答案是簡單的,但摻加了許多隱諱而激情的因素。大眾浴池是肉體的盛宴,也是清水粉碎灰塵之時。所不同的是:肉體自始至終都是那一具,而灰塵是會轉換和改變的,甚至是重複的。誰敢說我們今天洗去的不是前天沾染過的呢?穿上衣服走出大門的時候,我覺得了輕鬆,身體去除了負累,剩下的就都是自己肉體的了。

有一年暑假,我一個人去往了深山,那裏我很熟悉,荒草遍地,中間是巨大的河灘,數百棵核桃樹長得茂盛甚至燦爛。山根下的一眼泉水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滋潤過村裏的牛羊、草木和樹根。中午,我摘了好大一摞翠綠色的梧桐樹葉子,編成籃子形狀。脫光衣服,舀清水洗澡。冰涼的泉水在熾烈的陽光下堅硬而堅決,水流似乎刀鋒,瞬間穿過沸騰的血肉,直達骨頭內部。迅即傳來的是一種碎裂的疼感,讓我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