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我趕了回去——父親躺在病床上,身體蜷縮,像一個孩子。看到我,叫我名字。我坐在父親麵前,抓住他的手——粗大的手掌,指甲縫裏仍舊嵌滿黑泥,暴起堵塞血管像是一串串蚯蚓。臉瘦得更像刀鋒,夾雜著白須的胡子硬紮紮的。額頭的皺紋像是水麵上的波紋——眼睛紅紅,瞳仁有些發黃。我低了腦袋,摩挲著他的手掌,嘴巴咧了幾次,想哭,可又忍住。
妻子告訴我,父親胃裏腫瘤已經破裂,淋巴和肝、腸道都有,髒器粘連在一起。醫生不主張手術。即使打開,也隻能再縫上。以父親的身體狀況,刀口難以愈合。弟弟說,來醫院那天,從另一家醫院取了報告單,趕到找好床位的醫院——父親吃了一些喜歡的甜蛋糕,趔趄了一下。弟弟和妻子去攙扶,父親說沒事。剛坐下,就撲到在地。眼睛緊閉,牙關緊咬。若不是距離醫院隻有五分鍾——妻子說:父親吐了一臉盆淤血,吐得她和弟弟滿身都是。等父親蘇醒過來,輸了一千毫升的血,才慢慢好轉起來。弟弟說,要不然,咱爹恐怕那時候就沒了!我聽著,咬著牙齒。我突然想狠狠發泄一下,或者衝著漆黑的夜晚的城市嚎叫幾聲。
黑夜,靜滴的液體,不瞌睡的父親,看著白色的天花板。母親蜷縮在病床一側,鋪了一麵破紙箱子。醫院的黑夜靜得可怕,眼神迷離的父親就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眼眶紅紅,嘴唇幹裂。我和妻子打了水來,給他洗腳,洗臉,擦了手掌和身體——父親乖得真的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午夜,我聽到了哭泣,是母親的——我沒說話,看著她,在白熾燈下,兩個生養我的人儼然是兩個孩子——我知道母親為什麼哭,也第一次聽到她為父親而哭——我把父親的手掌放下來,拿了紙巾,給母親擦淚。母親接過去,自己擦,然後起身,站在父親病床前
天光放亮,醫院嘈雜,查房的醫生,就診的患者……進來和出去的……生命和亡靈。妻子拿了CT片,主治醫生片子夾在顯示屏上,一處處指給我看:彩色底片,清晰內髒,腫瘤的形狀及感染部位——妻子還悄聲告訴我:父親左胸第三根肋骨陳舊性骨折——我詢問了弟弟和母親,他們猜測,大概是前三年冬天,弟弟蓋廚房時,父親從數米高山坡摔下所致。
父親這一折斷已久的肋骨,足以讓我們終生羞恥——放棄手術,是一個痛苦的抉擇——醫生說,再住下去也沒用,隻能維持。我看了看妻子,打電話征求母親意見——回到病房,父親在哭,瘦得隻剩下骨頭的身體不斷蜷動著,眼淚流進了耳朵,鼻涕像是兩隻蠕動的蟲子。
幾天後,父親神色好了起來,臉龐有了血色,也稍微胖了點。精神尤其振奮,每天輸液時,吃一些餅幹,我嫌太硬,給他買了月餅、奶糖、八寶粥和蛋糕。父親好像沒吃過這些東西,總是很忘情,好幾次滾針,鼓了好幾個包。紮好後,父親仍舊像孩子一樣,坐著、躺著吃——不停地吃。
我們陪父親去了附近新開發的旅遊區——父親說他二十多年前來過這些地方——我們為他照相和錄像,攙扶著他,在人來人往的景區——回程路上,我忽然覺得,這些都毫無意義,對於一個病入膏肓而渾然不知的老人而言,這時候的“好”是虛假的,甚至做作得不可原諒。
趁父親輸液的時候,妻子和小姨媽買回送老衣,放在父親輕易看不到的地方。我找了木匠,在曾祖母房子裏做棺槨——和妻子去到那座早已廢棄的老房子裏,木匠叮叮當當幹活,厚厚的土板刮得白淨如鏡——我撫摸了一下,揚起腦袋,攥緊拳頭,使勁砸下去。
我和妻子暫別父親那天,一夜沒睡,早上四點鍾給父親紮上輸液針管。告別時,父親忽然大聲叫我和妻子的名字,說,我不能送你們了啊!聲音特別的大,尾音尤其長——在我記憶中,這是父親平生說給我們第一句話客套話,我和妻子跑過去,抱住父親的頭臉和手臂。
現在,又一個多月過去了,父親的病仍在持續,而我和我們卻還在千裏之外,每天的電話,都急切想聽到父親的聲音。私下詢問母親和弟弟父親今天的精神如何。深夜躺在床上,想起父親……無可治愈的疾病,腹部脹滿,肋骨生疼。我想,在自己這三十多年的人生曆程當中,最失敗的就是沒有照顧好自己的父親——我隻是注重了對父親性格喜好的某種遷就,但卻沒有真正走進父親的心,用更為柔軟貼切的形式,讓父親快樂。
六十三歲的父親,原本遲一些時間患病,可以與我們同在這個世界生活更長一段時間——雖說死亡是一種習慣,而對於父親,卻極其殘酷和不公平。
父親的這種病,是南太行鄉村農人慣常的疾病,共同的殺手——我想,父親於我而言,是這個家中最雄厚的一麵牆壁和一麵石碑,隻要他在,人世的風就不會吹倒我的脊背……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失去的,抑或是父親厭倦了我們及這個世界、持續一生的苦難和農民生活——盡管他至今蒙在鼓裏,以我們虛假的謊言,用痊愈的期望對抗腫瘤。
很多朋友通過我對父親表示問候和關心——讓我代替買些父親愛吃的東西,有的讓我節省一些費用……有時候,我幼稚且認真想:我的父親會是很多人的父親嗎?他是不是可能還是與我同齡的所有人的父親呢?或許這話說得太大,但“我”的父親又何嚐不是“我們”的父親呢?我何嚐不是另一個“你”和“你們”呢?你和你們,他和他們,又何嚐不是我的父親和我呢?
父親麵容一再在眼前閃現,在電腦上看到,猛然心驚——他的眼光和表情似乎變得淩厲了些。他張嘴微笑的神態時常讓我想起故去多年的爺爺奶奶,還有從未謀麵的曾祖父曾祖母,乃至曾祖父的父親——在二十世紀後半葉,父親與南太行乃至全世界的耕種者一樣,用勞作的方式對抗苦難,在苦難中用身體作為最大的工具和賭注——大煉鋼鐵、吃樹皮和觀音土、在洪水和地震中僥幸逃得性命……人民公社、改革開放……他隻是一個用力氣換取生活報酬的人。
現在,腫瘤占據了他的身體,人世間的藥物和技術,都無法抵抗和消除他的疾病——父親的身體成為了腫瘤的母體和巢穴,它們在剝奪,用不停脹大的貪婪,榨幹這一個人在俗世之間所有的習慣、欲望和本能。
這似乎就是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一個農民,病痛中人——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熟練計算自家田地畝數之外,他對這個世界的諸多本質和表象一無所知,也不做深究——除了我們和我們這個家庭,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中秋節,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看到的月亮出奇大,又出奇低,似乎就在人和樹木的頭頂。
坐在月光下,忽然想為父親提前寫一個墓誌銘,這似乎有些忤逆,如果父親看到,也許不會原諒我,也許會笑一笑——“在這裏躺倒的這個人是我們的父親/他累了,他在陽光和五穀之下/他是大地的親人/南太行每一株草木都與他有過美好的糾葛/人世間的塵埃與雲朵/必將從這裏經過/他在這裏靜靜回憶苦難和美德/他在這裏必將得到永恒的福樂/——隻有開始,永不止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