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2 / 3)

父親嗨呀一聲,屁股重重坐在光滑的石頭上,像疲累至極,如釋重負。伸出左手,像撫摸茅草一樣摸了一下胡須,然後掏出撕開的報紙和旱煙,一絲不苟卷了一支,點著,深深吸了一口,含了大約三秒鍾。然後,才從鼻孔和嘴巴一起吐出。我覺得,那一口煙,是父親在我們新房子當中點燃的第一把人間煙火。

父親似乎想起什麼,轉身抓了頭,向嶺後走。不一會兒,父親一手提頭,一手捧著一把濕潤的泥土,泥土上,搖晃著一棵剛冒芽的椿樹苗。走到院子,父親放下樹苗,掄起頭,刨開新鮮泥土,將樹苗放進去,扶正,雙腳踩踩,又舀了一桶水,嘩啦啦倒進樹坑。

幾個月後,這棵樹便和周邊的茅草、莊稼和棗樹、板栗樹、楊樹、洋槐樹一起長出綠葉,在夏日熾烈的陽光下,打出一小片妖嬈綠蔭。時常有花大姐和知了飛來,趴在上麵唱歌,抑或不停抖翅。這時候,新房子澆了黃泥,裝了門窗,我們一家告別了吵鬧的村莊,在偏僻一隅,在時間當中,接續由來已久的鄉村生活。

父親又開始出外打工——有幾次去得更遠,燒磚或者給別人修房子,再或修馬路和橋梁。每次回來,父親都會帶些吃的。再拉開一層一層的衣衫,取出一疊紙幣,衝母親嗯一聲。母親通常會問,這是多少?父親有時會說出一個詳細數字,有時會讓母親自己數數。然後扭了臉龐,看別的地方。

父親時常去爺爺奶奶家。奶奶會拿出一些稀缺的食物。父親悶著頭吃。盲眼的爺爺坐在一側,吧嗒吧嗒抽煙。父親吃東西的樣子像是一個可憐的饑餓的孩子,津津有味,心無旁騖。吃完,還要將碎渣撿拾一遍。下地回來時,父親坐在一個堂哥家門口,和堂哥堂嫂嘮家常,開玩笑。臉上皺紋一次次舒大規模展,嗬嗬笑出聲。而在我們家,父親幾乎沒有笑容,嘴角緊繃。不是苦大仇深就是鬱鬱寡歡——而更多的時間,父親的生活一如既往,不是出去打工掙錢就是在家及四野忙碌。冬天,和母親一起到山上割了紫荊,晾幹後,再一趟趟背回來,垛在院子裏。

融化的積雪,屋簷的滴水在地麵砸出泥坑。父親抓一把荊條,分四次拚成梅花狀,用腳踩住,再一根根轉圈編,編成圓狀,直徑達四十厘米後,把四角折起來——幾個小時,一隻花簍子就已成型。一隻可賣一塊五,再後來是兩塊五毛錢。再後來,花簍子沒人要了,冬天,父親就編荊苤子,有人收購,大批量送到附近煤礦和鐵礦。

父親粗通木工,簡單的桌椅板凳乃至農具家什都可以隨手拈來。家裏的大小櫃子和凳子,梯子和木桶,都出自父親之手——有些年,父親會被人請去編荊籃子和挎籃——在南太行村莊,種地挑糞,打板栗、核桃和柿子,甚或倒垃圾、串親戚都離不開這些家具。

父親這些手藝,自然可以貼補家用,但都極為繁瑣且容易傷到皮肉,粗糙的體力活,向來不被人看重——倒是理發,倒引來不少鄉親。這時候,父親才像是一個手藝人,用一把剪刀和推子,在別人的頭頂上往來馳騁——但父親理發向來免費。所以,母親給他購置的推子用到生鏽之後,便成為了委婉拒絕他人的理由。

父親是喜歡給別人理發的——他會和那些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同齡人說話,甚至開很葷的玩笑。父親邊理發邊笑,額頭的皺紋一下子被風吹去,粗大的手指靈活得像是彈鋼琴——我想,這時候,父親是快樂的,而且是他一年甚至一生中最罕見的快樂——而母親卻將他唯一的快樂剝奪了。我知道父親的鬱悶和不滿,但父親從不爆發。懊惱甚至生氣時,會乖張地說幾句,然後閉了嘴巴,任母親的嘮叨在耳邊跌宕。

十八歲那年,我暫時離開他們。每一次回家,母親就老一圈兒,父親更不例外——老是每一個人的必然,但他們老得速度之快,令我猝不及防。每次我都給父親帶幾條香煙,還有一些肉食及奶製品——母親看到了,就說:抽煙沒好處,給他帶那個幹啥?

我知道抽煙對人身體的危害性——我想,父親幾乎沒有任何嗜好,喝酒打牌滋事生非甚至會相好,都沒他的份。惟一的樂趣就是抽煙——每天都有卷煙裝在兜裏,夾在手指,就是最大的滿足——如果將這一嗜好也去掉……我的想法或許迎合了父親,使得父親獲得了歡樂和滿足。

二○○○年後,每次和妻子一起回去,除了香煙,總要給父親買和煮愛吃的肉類——母親自小素食,鍋不沾腥,好葷食的父親自然屈從。我們回去,父親可以滿足一下口福——二○○六年春節,我強行敬了父親一杯酒。父親皺著眉頭,滿臉痛苦咽下去,搖搖腦袋,說再也不喝了——那時,父親的胃就開始發炎和潰瘍了,陪他去醫院幾次,都是十二指腸潰瘍,買一些藥物回來,父親不間斷地吃。

以藥為生的父親,似乎沒人注意到藥物的效果,我打電話回去,總要問問父親的胃。通常是母親代答:好了,或者說藥管用。父親接到電話,叫我一聲名字,就把電話遞給母親。我知道父親木訥少言的性格,每次都想和他多說幾句話,但他似乎也不愛說那些家長裏短。

這時候,弟弟也結婚了,早我一年——到現在,也沒和父母分開生活。父親忙完了地裏的活計,還要出外打工。當我發現自己進入三十歲時,父親也開始奔六十了——而父親仍舊要出去,修路或蓋房子。我向母親說了好多次。母親說,現在俺還能動彈,不願拖累恁都(你們)。我說五千塊錢就夠你們倆一年花了。母親歎息了一聲,搖著花白的頭發,說,房子還沒翻蓋,你弟孩子要上學,現在兩個閨女,還得要一個小子……我聽了,一頓茫然。

父親坐在一邊,頭發還沒白,隻是更加瘦削了,整個臉龐像是一把磨利了的刀鋒。

父親願意我們在家,但從來不說。每次要走,父親、母親和弟弟提了我們的行包,或抱著孩子,送我們上車。父親看著,弓著腰揮手,站在路邊,一直朝車輛看,直到看不見。每次回來,父親站在院子裏,嗬嗬笑,看著我們一一進門。然後坐在椅子上,聽我們說話,吃喜歡的東西。

有幾次,不知因為什麼事情,父親發脾氣,擰著眉頭,弓著腰,快速揮動手臂,臉色漲紅,粗大的聲音像是從門縫擠進的寒風——我聽到了,勸他不要一說話就瞪眼睛,嗬斥人,盡量柔和、輕緩些。父親聽了,語氣變得和藹了許多。我時常想:我們這一家人是這世上最緊密的一群,是一個患難與共的自然國度——愛是最高政治,責任是兼顧城牆,義務是不竭水源,親情是陽光,愛情是苗圃。

而父親,就是巍峨堂皇的宮殿,四處伸展的建築和道路,都因他寬闊和伸展——我們長時間忽略他,他的身體的疾病和疼痛、內心和趣味……二○○年夏天,弟弟說,父親肚子疼,瘦得不像樣子。走路拖著腿。妻子彙去一些錢,到醫院檢查,結果說胃、肝及腎等未見異常。可父親還很疼,臉白得像塗了一層石膏粉,繼而發黃,比菊花還黃。又去另一家醫院,檢查結果是幽門處重度糜爛,要做手術。

妻子乘飛機趕回,到另外一家醫院做了胃鏡,提取了胃液——弟弟在電話中哽咽,好長時間說不出話。我似乎知道了什麼,涕泣出聲,躺在床上淚流滿麵。兒子趴在懷裏說,爸爸你怎麼了?一邊用六歲的手掌,替我擦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