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敘述的命運
1、最初的時候
從17(或者16)到42歲,大姨共生育了6個孩子,第五個是女兒,第六個還是兒子。姨夫的二哥膝下無兒,大姨家境又不太好,就給了人家。1984年冬天,大姨家幾個兒子合夥,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蓋了9間房子。隻小我母親3歲的大表哥已經結婚,住在大姨家對麵的3間舊房子裏。新房子落成後,正逢二表哥結婚,占了3間;餘下的3間,兩年之後,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三表哥的新房。
四表哥跟著一個木匠學木匠——手藝的地位在村人心裏很重,學成,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四表哥雖沒有讀過幾年書,但心靈手巧,不到一年時間,就脫離師傅,獨立攬活兒了。1987年,表姐也大了,有人來說媒,男方和舅舅一個村。大姨把我娘還有小姨媽叫來商量,三姊妹一致認為,表姐嫁到舅舅村裏,有那麼多親戚在,相互有個照應,串親戚也方便。當年冬天,表姐出嫁,鑼鼓鞭炮,不到一個小時,就成了別人家的人。
四表哥長期在邢台西部山區一帶作木匠活,因為實在,手藝精巧,請的人也多,整個冬天都排得滿滿的,直到大年三十才收工回家過年。1988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我放學回來,進門,看見炕上躺著一個不到兩個月的嬰兒。大奇,詢問母親,母親說,是揀來的,我不信。又問了幾遍,母親還說揀來的。
放下書包,跟父親到地裏幹活的時候,父親告訴我,那個嬰兒是你四表哥和邢台一個閨女生的,因為沒結婚,怕人家笑話,抱回來,讓你大姨代養。
聽到這話,心裏忽然很激越,覺得這事情新奇,充滿了危險性,但又快樂無比。兩個人,冒鄉村之大不韙,以實際行動,做出了一件有點冒險意味、且令人刮目的事情。我覺得很了不起。從哪兒之後,對四表哥和後來的四表嫂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崇敬和羨慕。
第二天放學回家,我急著看四表哥和未婚妻的孩子,卻發現,炕上和母親懷裏空空如也,我找遍家裏可以放嬰兒的地方,都不見影子。就紅著臉詢問母親,母親說,孩子給別人了。我說是誰?母親說,是你大姨夫兄弟的閨女,拿400塊錢買走了。
2、兄弟們
1990年,大表哥告別舊居,不顧全家人反對,買了村裏建在麥場邊上的一排房子,舉家搬了過去。第二年,開始信仰基督教。接著患病,一口一口地吐白色或者黃色的水,還拉白色的黏液。三表哥仍在一家國營煤礦上班,奉父母之命,帶大表哥到石家莊醫院檢查,結果出來:隻是一般性的胃潰瘍。而大表哥不信,硬說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胃裏生了一個大瘤子。回來後,還對大姨說,老三純粹糊弄人,怕俺著急,說俺沒事。接著長歎道:這年頭,自己兄弟都靠不住。
三表哥回來聽說,禁不住流淚,拿出檢驗報告單,叫了村裏識字的幾個人一起看,確實是十二指腸胃潰瘍。大姨又對大表哥說了,大表哥頭一擰,哼了一聲,還是不相信。從那兒以後,大表哥基本放棄了勞作,任由家庭蕭條,田地荒蕪,有時間家裏連買鹽的錢都沒有了,仍在床上抱一本黑皮的《新舊約全書》翻來覆去看。有一次我對他說,信仰是一個精神行為,不能太迷信了。大表哥眼睛一瞪,瞅著我說,你知道個啥?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你不信,等著死無葬身之處吧。
我也知道,因為信仰基督,大表哥也認識了不少字。在他家桌上,我還看到了一本已經翻得黝黑的《現代漢語詞典》。
二表哥也已結婚3年多了,但二表嫂總是流產,懷孕3次,都流掉了。大姨和我母親,還有小姨,打聽了好多偏方,給二表嫂吃了,沒有效果。冬天閑下來,二表哥和村裏的另外一個人,合夥到山西左權和和順縣一帶農村拉大鋸掙錢,幾個月不回來。有一次放學,快到大姨家的時候,猛然看到二表哥回來了,穿著一身新衣服,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一見我就笑,跑過來抱起我,放在肩膀上,大踏步地往大姨家走。
再一年,二表嫂又有喜了,舉家高興,為了保胎,大姨發動了舅舅和兩個妹妹,大家東跑西顛,樂此不疲,到處求醫問藥。10個月後,二表嫂臨盆,產下一個女兒。幾乎與此同事,三表哥第一個孩子:大女兒立楠也呱呱落地。同年冬天,四表哥也在邢台和先前的未婚妻舉行了婚禮,次年,又生下一個女兒。雖然都是女孩子,親戚們都很高興,買了禮品,專門去看望了一次。
嫁出去的表姐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因為房子的事情,與鄰居鬧矛盾。整天吵吵嚷嚷,回來對大姨說,幾個表哥也覺得氣憤,但畢竟是表姐婆家的事情,也不好出頭。大舅二舅聽了也說,把房子蓋到其他地方吧,再說,表姐婆家的老院子也沒有多大空間。
3、二表哥之死
1991年,周末放學,回家,門窗緊鎖,空無一人。奶奶說,你二表哥死了,你爹娘都去了。我一陣驚詫,站在石階上,腦子轟的一聲,瞬間空白。跑到大姨家,窄小的院子裏果真人山人海,一口黑色的棺材放在房側,黑乎乎的,雖有烈日照耀,但仍覺得陰森可怕。
我看到四表哥,急忙走過去,要四表哥打開棺材蓋,看看二表哥。四表哥使勁推開,我看到的二表哥躺在裏麵,臉色紅潤,眼睛緊閉,3隻奇大的綠頭蒼蠅圍著他臉龐飛。我伸手驅趕出去,再和四表哥一起,慢慢推上沉重的棺材蓋。
接著,是大姨嘶啞的哭喊,我走到裏麵,母親,小姨、幾個表嫂都在,圍著傷心欲絕的大姨,一個個臉龐紅腫。母親看到我,沒說一句話。我看到大姨的褲子全濕了,汗津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