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親近的惋傷(1 / 3)

鄉村哲學 親近的惋傷

這是悲哀的。除了我,不會再有人來記錄他們——我的兩位舅舅,微不足道的兩個人,在世上,在冀南西部村莊活著,然後死亡。幾十年的生命,與身邊其他同齡人毫無二致。似乎也是按照年齡順序,最先死去的是大舅,一個一生沒有子嗣,血脈流傳的人,67歲那年秋天,一個人從房頂跌下來,身體窩在後牆道幾個小時,發現後,臉憋得青紫,氣息全無,手裏還抓了一棵沒有曬幹的玉米穗子。

在家一個月時間,母親多次催我去看看大舅,我總是用各種借口推搪。我確實不想去,主要是害怕大舅的責怪和教訓——從小到大,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老惹母親生氣。母親沒處訴苦,就到大舅身邊說,久而久之,大舅對我深惡痛絕,當然也更多地包含了恨鐵不成鋼的成分。

回到甘肅,收到弟弟的信,才知道大舅的突然死亡。打電話回去,母親還哽咽著罵我不肖,讓我去看我都不去。我無語,心頭潮濕,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麼好——很早之前,姥姥姥爺就過世了——記憶中一個最深的印象是:在姥姥的村莊,秋天的田地裏,一個頭包白色毛巾的男人抱著我,咧著大嘴嗬嗬地笑。

我還看到地邊的高大柿子樹,拳頭大小的柿子隱藏在眾多的綠葉之間,深藍的天空明淨無比,幾朵白雲騎在山峰上——長大之後,看到別的孩子都隔三差五去姥姥家一次,我就問母親我的姥姥呢?母親說姥姥不在了。我又問,那個在地裏抱我的人是不是姥爺?

答案可想而知——雖然有點傷感,但那幅影像深刻在了我的記憶。時間久了,還覺得很溫暖,一個孩子,被一個慈祥的男人抱著,在秋天的田野,一切的景象都是明澈的——再沒有什麼比某個親切的場景可以讓我們在成年之後找到丟失的快樂了。

姥姥姥爺一輩子養育了5個子女,大舅之後是大姨,再二舅,再母親和小姨媽。按照鄉村的風俗,姥姥姥爺不在了,舅舅是最權威的家長。到後來,我還聽說,當年,姥姥姥爺為省些費用,同一天為大舅二舅娶了媳婦,第二天一早,兩個新媳婦卻都無緣無故地死去了。

大舅續了一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兒子。二舅又娶了一個黃花閨女。到我6歲,二舅和舅母已經生了4個女兒和1個兒子,年齡都比我大,最小的四表姐也在我16歲那年結婚成家了。

大舅娶了大舅母後,一直沒有生育,但我想,大舅也肯定想和大舅母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但事與願違,大舅母過了生育年齡,大舅隻好全心全意地撫養大舅母帶來的兒子,蓋了房子,娶了媳婦,緊接著又是孫子,肩上的擔子一點也不輕鬆。大表哥當兵退伍回來後,在縣政府機關開車,一家人都在縣城住,但表嫂和兩個孩子是農村戶口,還分了田地。

大舅不能看著田地荒蕪,幫著大表哥養種,秋天打了糧食,就托班車帶到縣城。每次跟著母親回娘家,因為沒了姥姥姥爺,隻能在舅舅家。大舅很和藹,見到我,還沒進門就走出來,咧開嘴巴,嗬嗬笑著,把我攬在懷裏。可我不願意進門——大舅母的臉色太難看了,黑得像10年不刮得鍋底。在她家吃飯,吃了一碗,我再也不敢自己動手舀第二碗,總是大舅,接過替我舀上。

這情況母親也知道,但看在大舅的麵子上,明知不說。母親姊妹三個,對兩個哥哥尊敬到了父母的程度。二舅也是,二舅母也對我和母親,還有大姨媽膝下的幾個表哥不大喜歡,每次去,二舅母也黑著臉。有時候,二舅也隨著二舅母,對我們這些外甥不理不睬。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大舅要了一個閨女,也就是我的大表姐。但大舅母不喜歡,隻要大舅母眼睛一瞪,表姐就全身哆嗦不停。母親說,大舅要這一個閨女,無非是想自己身邊有個人,老了,走不動了,有個人端水伺候,等自己百年之後,還有個閨女披麻戴孝,從形式上看,與有女兒的人家沒有太大的區別。

文化大革命前期或者中後期,二舅做過幾年大隊支書。那時候,遠近幾十個村莊是一個大隊,七溝八村的人聚合起來,怎麼說也有10000多人。二舅脾氣暴躁,心眼直,遇到不順心或者不滿意的事情,開口就說,張口就罵。公社開展植樹造林活動,二舅組織了群眾,連續幹了三年,在遠近荒山都種上了樹木。陽坡種楊槐樹、椿樹和材樹,背坡種鬆樹。據說,政府還派了飛機播種幾次。我讀初中一年級時候,坡上的樹木早已長大成林,最小的也可以當檁用了。

但那時候,二舅已經不再擔任大隊書記了,原先的大隊也拆分成幾個小的大隊。每逢鄉政府開會,僅僅這裏的大隊支書和主任,少說也有20來個。後來我聽到一個出乎意料的情況:大隊支書雖是二舅,但真正當家的人是大舅。很多事情,都是大舅建議,二舅再公布實施的。於今看來,大舅似乎有“垂簾聽政”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