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親近的惋傷(3 / 3)

大舅死的那天上午,二舅站在自己的院子裏,指手畫腳,還把大舅罵了一頓。到下午,得知大舅死了,二舅隨即放聲大哭,幫忙辦理了喪事。二舅突然臥床不起。先是高血壓,後來是腦血栓,身體越來越不便,起居困難,也慢慢糊塗起來。臥病在床的第一年,我回家,去看他,坐在床沿上,給他點了一顆香煙,他手指顫抖著夾住了,吸的時候,嘴唇好像噙不住煙嘴,噝噝漏風。

我喊了舅舅,心裏有些悲痛。我知道,從大舅去世的那天起,就沒有大舅二舅之分了。突然間,二舅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拉住我的手,嘴裏咕咕噥噥地,不知說了一些什麼。我也哭了,想起大舅,再看看眼前飛揚跋扈的二舅,覺得了心疼。

那時候我就知道,二舅的病似乎和大舅的死有關,他也覺得了後悔,也知道了某些不應當,或者說不可挽回。從二舅家出來,我又去了大舅家——原先的房屋鐵鎖懸吊,黑色的木板門上的紅色對聯被風撕成一條一條的。像是微縮的旌幡。方格的窗欞千瘡百孔,舊年的馬頭紙無聲無息,在陰暗的光中飄飄搖搖。

年紀大了的大舅母在兒子家裏,身體還好,隻是耳朵更聾了。坐在冬天的陽光中,腦袋低垂,滿頭的白發像是一堆茅草。我大聲叫了舅母,她抬起臉來看我——皺紋的臉,歲月的臉,時間的臉,我覺得了悲哀。她以往凶悍而冷漠的眼光變得遲滯,就連快如刀子的說話聲音也微弱了許多。

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話,我起身,走到大舅摔下來的地方:終年不見陽光的牆道很窄,兩邊都是堅硬的石頭,底下落著一些枯敗的葉子,風一吹,發出嗤嗤的響聲。再向下,就是摻雜著碎石的泥土了——我站在那裏,大舅的麵孔浮現出來,方方的臉,大大的眼睛,咧開的嘴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衝著我笑。

二舅越來越糊塗了,不知道東西南北,不認得自己的孫子和妹妹。癱瘓在床的第四個年頭,夏天時候,背上和腿上生了幾個瘡,瘦成了一把骨頭。每次打電話回去,我問母親二舅怎樣了?母親說一些近況,總讓我心酸。每次詢問,也總想起大舅,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去看他!

大舅母也病了,死前一個星期,先夫的兒子趁夜把她背回了原來的家。死後,還和先夫埋在一起。大舅隻好回到他的一夜夫妻的妻子身邊,分別50多年的夫妻,終於又並排躺下了——我不知道這對大舅來說是幸福還是悲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地下等待50多年的大舅母一定高興——抑或大舅母的先夫也是高興的。

到第五年,二舅什麼也不知道了,隻是躺著,一口氣在身體內外斷續著流傳。二舅母悉心照顧,唯一的兒子兒媳從不讓二舅母幫忙幹其它活計,一門心思地伺候二舅。村人都說,二舅有個孝順的兒子兒媳,處處高看幾分。而大舅是落寞的,從一開始,他隻是一個人,死之後,雖有先前的舅母相伴,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覺得生疏呢?

第七年的秋天,二舅走完了他的一生。就要咽氣的時候,表哥表嫂還要醫生盡力搶救——在場的人都感動了,一個個眼含淚花,抽泣出聲。母親聞訊奔到,在二舅家住了兩天,送走了哥哥,返回來後,才知道,家裏剛打的玉米被人偷了,當時弟媳一個人在家,聽到動靜,但不敢出聲。

聽到二舅去世的消息後,我沒有悲傷,反而覺得是一件好事——生命對於癱瘓在床,喪失意誌的二舅來說,已然不存在了——殘存的不過是出入他肉體的那些空氣而已,如果二舅還有知覺,一定會體驗到生不如死的真正滋味。去年夏天回家,去看二舅母,進屋後,竟然喊了一聲舅舅,看到空蕩蕩的床鋪後,才意識到二舅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即使這樣,坐著說話時,還有幾次忍不住問二舅母:俺舅舅呢?全家人愕然。中午飯時,豔陽高照的天空忽然之間烏雲怒卷,雷聲大作,傾盆大雨瓢潑而至,我抬頭,忽然發現窗戶上有一條青色的蛇,向著二舅睡過的床鋪緩慢遊動。

回家路上,我對同行的妻子說:應當給兩位舅舅寫點什麼——這麼長的時間了,逝者已逝,黃土化骨……再有一些時間,除了他們的子孫還會隱約記得,誰還會呢?除了我之外,也再不會有人用文字來記敘他們——不是樹碑立傳,而是一個人對另外兩個人的印象和記憶,乃至作為晚輩或者同類的悼念與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