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世上最疼我的女人(1 / 3)

鄉村哲學 世上最疼我的女人

夜晚使身體蒙難,靈魂活躍,最深的疼在人為的光裏顯得慘淡。這又是一個夜晚,一個人,在沙漠,刃口淡泊刀子使單獨的淩晨有了一種清冷的亮光。刀子的進入在手掌,在內心,嘶喊的心疼裏麵,它進入了,被幽靈操縱,現實與夢想被疼痛喚醒。我又喊娘,娘,不由自主地喊。要是娘在,娘會奪下刀子的,哭著要我不做傻事的。

而娘不在,娘在華北那個村莊,她驚醒了。早晨,娘打來電話說,獻平,昨天夜裏俺突然醒了,心裏惶惶的,咋也睡不著,總覺得有啥事兒。你沒事吧,我說娘我沒事的。沒事的,娘又說,咱家就你在外麵,你一定有事,不給俺說。我說娘沒事真的沒事。眼淚又出來了,但不敢哭。娘又詢問了一下,說沒事就好。放下電話,我哭了,這世上,也隻有娘在半夜驚醒,想在遠處的兒子。

小時候,有一次,娘罵我,整個上午,娘的嘴巴沒有停過,我反對,娘急了,拿著掃帚打我。我不跑,任憑娘打,高梁苗兒做的掃帚把兒一下一下落在的屁股和後背上,我急了,衝到廚房,拿了菜刀,大喊說,不要你打我,我自己打。說著,刀刃向著手腕,猛然切下。娘看到了,扔掉掃帚,瘋了一樣,衝到我的麵前,粗糙的手掌一把抓住刀刃。給我爭奪,我不給,娘就使勁抓刀刃——娘的手掌破了,紅色的血液從她厚繭的傷口流了出來。

中學畢業,眼看著一些同學紛紛上學去了,而我沒有考上,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三天,娘在外麵叫我,一次一次地叫。娘說沒事的,哪兒不能活人呢?種莊稼也能填飽肚子,天底下這麼多人都考上學那不毀了?娘一遍一遍地在窗外說,我開門,讓娘進來,娘坐下來還說。早上、中午和晚上,娘做好飯,給我端來。要我吃,端著碗喂我,我推開,娘又挑著麵條往我嘴裏送。我再推開,娘哭了,娘的眼淚在黑色的臉上像是一串傍晚的露珠。娘說,你怎麼也得吃飯,俺老了,還指望你給俺養老送終呢。

第三天傍晚,娘下地還沒回來。我拿了繩子,沿著房後的山嶺,一步一步向上。我不知道要去哪兒,為什麼?背後的山溝裏有很多的樹木,有一片濃密的材樹林,旁邊是一戶人家的祖墳。再旁邊是一棵長了十多年的核桃樹,我早就知道,很多年前,有一個人在它的某一棵樹杈上上吊死了。我還知道,上吊的人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有人幫助一般,自己了繩套,把腦袋往裏麵鑽。我不渾然不覺走到那棵核桃樹下,仰著脖子看,其中有一根直溜的樹幹,仿佛專門為上吊的人準備的一樣。我把繩子一頭扔上去,它像蛇一般又返回來。我好了繩套,突然感覺到身體發軟,坐下來,掏出偷拿父親的香煙,哆嗦點著,嗆人的煙霧從我的嘴巴彌散開來,我想到很多,很多的往事清水一樣展現,水中的漣漪蕩漾開來,曾經的物事和人都有著一種迷離的光。天逐漸黑了,我想娘,還有父親,弟弟,喜歡的一個女生。我又點了一根香煙,搬了石頭,墊起來,我想我就要死了,踏上石頭的那一瞬間,我又往落暮的山嶺上看了看。我突然想,娘在這時候出現多好,我可以再看看她。而娘真的來了,站在山嶺上,哭著喊獻平獻平。我一陣激顫,腳下的石頭塌了,我摔倒在一叢棗樹灌木當中,鋒利的針刺紮進了皮膚,我哎呀叫娘。娘聽見,石頭一樣從陡陡的山嶺上跑下來。

我的情緒平穩了,娘開始忙著給我說媳婦,托這個請那個,給所有的親戚都說了。還跑到路羅鎮的表哥家,問表哥的小姨子願不願意嫁給我。回來後,娘買了三條香煙和兩瓶白酒,去姑夫家,請姑夫給我說說礫岩村的張莉莉。沒過一天,娘就又去了姑夫家,問那事有沒有希望。姑夫說他這兩天忙得還沒顧上去,娘說這事可不能再耽誤了。恰好路邊有人賣蘋果,娘從衣襟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叫住人家,稱了好幾斤,放在姑媽家裏。

娘說,給你說個媳婦吧,那樣你就老實了,不會做傻事的。我說娘俺不要媳婦,一邊的大姨媽說,不是你要不要,是人家要不要你。娘斜眼瞪了一下她,我知道娘在製止心直口快的大姨媽。我也知道,娘的心思,娘是想找個女孩子來拴住我的心,轉移我的心思,要我有個人,有點向往。可是親戚和好友都請遍了,十裏八村的年齡相當的姑娘們都問過了,就是沒有一個閨女願意做我的未婚妻。那一年,有一個閨女看中了和我同歲的表弟,家長自己跑來和姑媽和姑夫說了,兩家人訂親的那天,娘也去了,回來時候,娘是哭著的,娘回到家裏,對我說,人家都小看俺哩,說俺連媳婦都給兒子找不上。

我說娘娘沒事的,俺不要媳婦了。俺會好好的。娘說,娘遲早都要死的,娘不能拉扯你一輩子。娘說著,我哭了,我想不能再讓娘為我操心了。媳婦我自己找,不要娘跑來跑去,求這個求那個的。

姨夫章村煤礦給我找了一個工作,我想去,娘給我收拾了行,裝了衣服,給我一百塊錢。到那兒之後,才知道是下煤窯我第一次下到地下那麼深跟在一班人後麵,在不斷滲水的坑道裏彎腰行走。我覺得這就是地獄了,就是那些皇帝的陵墓也沒有這麼深。第三天,給娘打電話,說是到窯下麵去,娘在那邊大聲喊道,那你不要下去了,回來吧,娘不要你下煤窯,哪怕不掙一分錢。

我沒聽娘的話,繼續下到窯底,掄羊鎬刨煤,我力氣小,人也瘦弱,刨幾下就上氣不接下氣,帶班的綦村人就罵我,有一次竟然罵我娘,我急了先和他吵,他撲過來打我,我當然要反抗,抓住一塊濕漉漉的煤塊,砸到他前額上。其他人紛紛拉勸,將我們分開。轉身的時候,他還揚言,一定要把我做掉。我害怕,晚上堅持要和同村的曉民鑽一個被窩。心緊張得要跳出來,幾隻老鼠的跳動也令我驚恐不安。第二天上午,娘來了,她坐車頭暈,吐得胸前都是。進到我們黑黑的宿舍,娘二話沒說,把我的行收拾了,拉我就朝外麵走。我跟著娘,路過一個小飯館,裏麵炒菜得香氣噴出來,我說娘吃飯吧,娘說,一會兒就有車,一個多小時就回咱家了。娘倆站在暮秋的馬路邊,來回拉煤的車輛飛速行駛,蕩起的灰塵和煤屑遮天蔽日。

轉眼到了冬天,奶奶說,把那些玉米秸稈切了漚糞吧。我們祖孫三個一起,切了一上午玉米秸稈。中午吃過飯,我回家去了,奶奶也去了一嶺之隔的姑媽家。太陽剛剛西斜的時候,姑媽站在爺爺房後的小路上喊爹,說哥你來看看,咱爹咋了。爹急忙放下手裏的活計,旋風一樣向奶奶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