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世上最疼我的女人(3 / 3)

娘的話讓我有點生氣和失望,我想娘收到一定要誇我幾句的,娘卻反過來把我埋怨了一頓。冬天的上海幹冷幹冷的,我感冒了,同學們把我陪我到學校的醫院看病,說是發燒。一發燒我就渾身關節疼,和同學們住在一起,晚上在睡夢中疼叫娘。娘。娘。娘。我的叫聲讓其他的同學感覺不好,但大家一起很要好,早上起來,也就是說說。在宿舍病休的時候,有兩個要好的女同學買了一些東西到我們宿舍來看我,其中一個叫孫楚瑜,海南人(孫是個很好的女孩,中途退學,現在不知道在哪兒);一個叫秦漣漣,湖北人(在校時與我們另一個分隊的李姓男同學談對象,畢業之後我才知道兩個人的關係。現在應當在北京)。她們的看讓我感動,出去之後,我想娘,那時候,我就想: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一定是娘。

娘給我在山西找了一個對象,我不同意,娘說那閨女挺好的,人老實,又能幹活,我說我不喜歡。娘把大姨媽、小姨媽都搬來,說我勸我。叫我不要忘本,嫌棄人家閨女。我說不是的娘,我不喜歡,怎麼往一塊兒走呀。沒人的時候,我就說:娘,你不喜歡爹,這樣湊合一輩子,不光你難受,爹也難受的。你不想讓你兒子也學你們吧。

娘想了想,說,也對。但沒過一天,娘又變卦了,甚至威脅我說,你不要山西那閨女,俺就一頭撞死在你跟前。我怕了,哭著說,娘,你不要逼我。這樣是不行的。娘說,你是不是有人了,我說是。娘說是個怎樣的閨女,得叫俺看看。

我回單位的第二年,要結婚了,提前叫娘來。娘還記怪我不要山西那個閨女。堅持不來。弟弟勸,大姨也勸。娘說,那就去吧,和弟弟一起,風塵仆仆地來了。我和未婚妻到酒泉車站接,租了一輛桑塔納轎車。娘下車,我們陪著她在酒泉市裏轉了兩天,給娘買了一雙皮鞋,一身衣服,到美容店染黑了零星的白頭發。又給弟弟買了一套新衣服。

娘說,這次不知道咋回事,坐火車和汽車都沒暈。弟弟也說,娘以前坐自行車和摩托都暈呢,專門買了暈動片,沒想到娘坐汽車和汽車都沒暈和吐,簡直有點奇怪。弟弟想把那藥扔掉,我說不行,萬一呢。從酒泉往回走之前,我買了水,防備娘暈車時候沒水吃藥。

在嶽母家,每次吃飯,那麼多人,娘一個勁兒地催我多吃,又夾菜又要親自給我盛飯。我不讓,娘不高興。陪娘一起轉的時候,娘悄悄對我說,你瘦的跟個猴兒一樣,不吃飯那能行呢?娘還說,要多喝水,喝湯,人的身體就是水和湯養活的。我笑笑,說娘我餓不著的,你放心。

婚後,單位房子緊張,娘和弟弟住在嶽母家。我回去,妻子對我說,媽老是一個人往部隊那邊跑,那麼遠的路,步行那能成?問她幹麼呢?她說去找俺獻平。媳婦還說,我娘還悄悄對她說,剛結婚,不要要的太多了,獻平身子瘦,多了可不行,以後的路兒還長呢。

十一

娘常常說,除了爹娘以外,誰也不會真的心疼的,娘說這話偏激,我反對了好幾次。娘還是說。我沒有辦法,娘說就說吧,我知道是事實,但不是絕對的。娘還告訴我,不要輕易相信女人,這話叫我難以說出來,但娘說了,我想也有她自己的認識。

娘是女人,這世上唯一生下我養大我,愛我疼我的女人,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這樣。前些年,娘一直說葉落歸根,勸我將來一定要回老家,不管到什麼時候。從2002年開始,娘不再反對我客居地了。娘說,你看哪個地方好你就去哪兒,不要因為俺耽誤了你。娘說的時候,表情是從容的,不像賭氣的樣子。

很久了,我一直保持3天或者一周給娘打電話的習慣。娘總是說,家裏沒事,你爹和我,弟弟和弟媳還有小侄女身體都好,家裏也沒啥事。不用掛記俺們了。沒說到5分鍾,娘就催我掛電話,我說娘俺還想說,娘說不要了,電話費貴哩。說不到兩分鍾,娘又催我,我就說,你先掛吧娘。娘說你先掛,我說你是娘你先掛。娘沒辦法,歎了一口氣,然後掛斷電話。

十二

昨夜我又疼了,身體的疼不是什麼,內心的疼才是要命的疼。我喊娘,在淩晨,那種聲音在初秋涼中像是水底的呼救。就在前些天,我打電話,給娘說話的時候,告訴娘一個秘密。娘竟然沒有責怪我,也沒有再說女人不可靠的話。這令我意外。

娘的夢很準,我決定回家了,還沒有給娘說,她就知道了。我說了,她就說昨天夜裏俺做夢,看見你在咱家院子裏站著呢,今天就聽到你要回來的消息。我覺得神奇,娘說她總是這樣,家裏發生什麼事情之前,她總要有一個夢,夢境和第二天或者稍後發生的事情驚人相同。

這麼多年,我叫娘的時候,大部分在疾病,在屈辱和疼痛,在夢想和絕望之中。其實娘不可以減緩和根治疾病和疼痛的,但娘是個安慰,是個減輕,是個念想,是內心和活著的最後屏障。這樣一個夜晚,我持續疼著,從那個淩晨到這個淩晨,我疼,說不出來的疼,胸口一直有一個鉛塊,壓著墜著脹著或者飛速轉動,它叫我不知道饑餓。頹然坐著,持續腫脹、跳動和疼痛。

一天過去,又是淩晨,地板上,上一個淩晨的刀子斷成兩端,薄薄的刀刃模樣冷靜,我一次一次地看見,卻不想撿起來,扔掉。掉落的血跡幹了,黑了,變得不像血了。但我看著,依舊是血。窗外的黑是真的黑,娘在遠處,所有的都在遠處。敞開的窗戶有風進來,涼涼的,像是一層冰水覆過。我站起來,胸口忽然使勁疼了一下,我又喊娘娘——在淩晨顯得突兀而又自然。對麵的窗戶早就睡了,偶爾的腳步聲擦著砂土,清脆而悠長,但怎麼也沒有內心的聲音響亮。我想娘,想打電話給娘——娘一定睡了,花白的頭發落在枕頭上,我知道,不管什麼時候。總會有一個警覺的歎息在娘的夢中活躍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