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世上最疼我的女人(2 / 3)

爺爺死了,在睡眠中。爹和娘,姑媽和姑夫大聲哭了起來。我和弟弟也跑了去,看見爺爺躺在炕上,臉色依舊黑紅,睡著了一樣。父親的哭聲肆無忌憚,姑媽的哭聲尾音長長,娘的哭聲和奶奶一樣,長長短短,眼淚和鼻涕流到了胸脯上。父親在家裏隻是一個出力幹活的男人,娘掌控著家裏的一切。娘按照村裏最富裕人家的喪葬標準,請了吹鼓手,放了兩場電影,為爺爺租了一頂嶄新的靈蓬。第三天上午下葬,山西的老舅和奶奶娘家的後代來了,不知他們聽了誰的話,把娘從靈裏叫出來,指責娘不孝順,要娘給他們跪下。娘說,對公婆,俺沒有愧疚,憑啥讓俺跪?奶奶的後代年齡較娘小,人有凶悍,喝罵娘,娘急了,拿著孝杖要把他趕出去。好多人拉架,我也從靈裏跑出來,紅著眼睛,要給奶奶的後代拚命。娘把我拉到她身後,說獻平你不要管,在咱家他還敢把俺打死。我從裏屋找了一把斧頭,衝過去砍他,沒想到,娘從後麵把我死死抱住了。

娘十幾歲時沒了姥爺和姥姥,就把分別大她18歲和14歲的大舅二舅當作爹娘。二舅的一棵自留的柿子樹在我們家後麵的山溝裏,有一年,柿子快熟了,娘看見本村的一個堂侄子,也就是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堂哥在偷,娘喊。四邊沒人,他就罵娘,還用巴掌打了娘。下午,我從外麵回來,大姨也在,娘腫著臉在炕上躺著。大姨給我說了,我二話沒說,提了一把菜刀,就往那家跑。大姨急得喊,不要我去,娘聽見了,從家裏蹦出來,喊我站住,我不聽,娘就哭著說,獻平唉,俺求求你!求求你。娘第一次這樣說,我收住腳步,氣息咻咻,大姨把我拉回來。娘和大姨說,你跑到人家門上肯定你吃虧。把你打死也是人家有理。

沒過多少天,又一次征兵開始了,娘說,你在家也做不成啥,找媳婦,同年紀的閨女們不願意,去當兵吧。萬一有個出息呢?我也想去,檢查身體之後,沒幾天,聽說有不少體檢和政審合格的人被別人頂了,娘著急,兩天之內,往民兵連長家裏跑了五六趟,回來還急,屋裏屋外,出出進進,啥活兒也幹不到手。反複念叨說,別人把咱頂了那該咋辦?又想起大舅的幹兒子在市裏曾經給某個領導開過車,就跑到石盆,找知道的親戚問了電話,打過去,帶著哭腔求人家。

向西的路上,車過鄭州,我才回頭,想起娘,眼淚對著車窗流,好多第一次出遠門的同鄉唧唧喳喳,說笑不停。我想娘,娘說過,不要我想她,出去就一定要做出個樣子再回來。我暗暗想:既然出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我這樣想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華北早已過往,在身後,隻留下娘於山嶺站立的影像。

第一年春天,下分到連隊,後來又調到機關,我寫信給娘說,我在機關上班呢?娘說,那機關是不是跟咱鄉政府一樣呀,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回信說,比鄉政府還機關。第三年回鄉,村人見了,都問我說,獻平在機關呢?我嗯嗯呀呀。其實呢,剛到一個月,就和一個上級站在辦公室吵架,那麼多人,沒有一個出來製止。娘後來叫人寫信來說,你得入黨。收到信第二天,我就去找吵過架的那個上級。剛填寫了誌願書,就寫信告訴了娘。

娘在信上又說起找媳婦的事情,她說,托人找了幾個,還是人家不願意。有一個沒有明確表示。我勸娘說,這事情不著急,該有就會有的。娘卻急,還問我能不能自己找一個,我當然說可以了。你兒子不是沒本事的人。娘說不要吹牛,帶回家才算。

到上海的學校報到時候,路過鄭州,但沒繞道回家。到學校後,電話天天打,家裏沒電話,總是打到隔著一道河溝和山嶺的表弟家,娘一次次地跑來跑去。冬天下雪了,路滑,娘摔了幾個跟頭,起來,摔疼的地方看都不看,繼續向上爬,去接我的電話。過了幾個月,娘裝了電話,給我說,裝電話也沒什麼大用,就接你電話。

又一年春天,過二月二,娘一個人在家,一直不睦的鄰居,父親的親堂哥楊歸心,跑到院子裏把娘新種的幾個小蘋果樹拔掉了,娘罵他,他把娘打倒在地。弟弟去找他,被他們一家五口人打了,沒過一個月,趁弟弟不備,在路上突然襲擊,把弟弟打成了輕度腦震蕩。我得到消息,木在電話亭裏,我沒回宿舍,直接去找政委請假,他卻不批,要我冷靜。我幾乎要跪下求他了,眼淚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一臉。

晚上了,宿舍的同學都睡了,等副隊長查鋪完畢,一個人跑出去,在學校的草坪上走來走去,想哭,又不敢哭,壓抑的嗓音扯著心髒,疼呀,我小聲喊娘。我知道,娘一定很疼的。暑假時候,我回去,弟弟說,娘去派出所,派出所叫娘來傳喚楊歸心,娘不能坐車,也沒車,一個人,大熱天氣,從家到鄉政府,再從鄉政府到家,來來回回兩次,加起來走了50多裏的路程。

我給派出所打電話,他們推來推去,你說找他,他說找你。我憤怒了,吼叫起來,他們卻掛了電話,我把話筒使勁摔了。老太太很生氣,要舉報給隊領導。我害怕,娘就是要我好好的,混出個人樣子,我不能辜負她。我請假,到市場買了一部新電話給她。晚上時候,我沒吃飯,到四平路街邊,用201卡給娘打電話,我勸娘說,不要再爭了,少說話,惹不起就躲吧,娘還在哭,說,不這樣還能咋樣呢?就忍吧,好不好?

第一年,冬天了,娘跟著大姨媽,信仰基督教,我想有信仰總是好的,娘喜歡,我也很高興。隻是他們頻繁聚會,而且都在晚上,山裏夜冷,風真的像刀子一樣。我和同學在節假日到外灘轉,又陪一個同學來上海看他的對象一起去過一些商場。我記得,在華聯商場有一款特別適合娘穿的風衣,灰白色的那種,娘夜裏出去聚會,穿上一定溫暖。

我問好的價格,是320元,真買還可以打折。元旦前幾天,我一個人跑去,給娘買了,找不到郵局,拿回學校,聽說五角場旁邊有郵局,急忙要了一張請假卡,出門,給娘寄走了。娘收到說,這衣服她不喜歡穿,又不是城裏老太太,幹活穿著麻煩。我說娘你去聚會時候穿上,不冷。娘說,這是俺一輩子穿的最貴的衣裳了,留著吧,俺有棉襖呢,不必要浪費這錢,有人買俺就賣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