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記憶的深度(1 / 2)

鄉村哲學 記憶的深度

枯燥風聲掠過房頂,掀動落葉。塵土滿麵的積雪一言不發,在稀薄的溫暖中尋求融化。晚飯後,灶火在灰燼熄滅。爺爺坐在炕沿上,抽著旱煙。我趴在一邊,看小學五年級語文課本。爺爺問,現在的課本都是些啥啊?我說,有《我愛北京天安門》、《黃繼光》、《羅盛教》、《狼牙山五壯士》。爺爺聽了,無神眼睛黑洞洞地望著——我不知他在看什麼,看到什麼。自我記事起,爺爺就是這樣看,時常有一種要把什麼看穿的神情。

爺爺說,他眼睛還能看到東西的時候,把《毛主席語錄》和《列寧選集》不少章節背得滾瓜爛熟。多少年過去了,竟然還記得其中不少段落。我說,我們課本上有天安門城樓、毛主席像。教室牆上掛著列寧、斯大林、毛主席、周恩來和朱德。爺爺哦了一聲,說,以前大隊牆上也掛著,不知道還在不在。

磕打掉煙灰,爺爺說,你找張紙,我背你寫。我嗯了一聲,翻開用過的作業本。爺爺一字一句背道:“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是建設社會主義強大國家的三項偉大革命運動,是使共產黨人免除官僚主義、避免修正主義和教條主義,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確實保證,是使無產階級能夠和廣大勞動群眾聯合起來,實行民主專政的可靠保證。”

背誦時,爺爺神情周正,神色激昂。遇到不會寫的字,我就問爺爺。其中有“僚”、“避”和“項”。爺爺說的是繁體字,我越發糊塗。靈機一動,用拚音代替。

背完一段,爺爺又點上一袋旱煙。我說:修正主義、官僚主義是啥?爺爺說他也說不清楚——爺爺接著背——“不然的話,讓地、富、反、壞、牛鬼蛇神一齊跑了出來,而我們的幹部則不聞不問,有許多人甚至敵我不分,互相勾結,被敵人腐蝕侵襲,分化瓦解,拉出去,打進來,許多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也被敵人軟硬兼施,照此辦理,那就不要很多時間,少則幾年、十幾年,多則幾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全國性的反革命複辟,馬列主義的黨就一定會變成修正主義的黨,變成法西斯黨,整個中國就要改變顏色了。”

默寫間,我隱約覺得,這些話有很強的攻擊性和煽動性,都是政治術語,除了“敵人”、“農民”、“工人”等詞彙常在課本看到外,其他的天書一樣深奧難懂。尤其“地、富、反、壞、牛鬼蛇神”,我分不清是爺爺鬼怪故事當中的那些妖怪的名稱,還是罵人的話。

爺爺說,破“四舊”時,村裏的猴王廟和龍王廟被紅衛兵小將砸了。某村的某某某還騎在猴王泥胎上撒了一泡尿。第二天,睾丸腫得跟氣球一樣,用啥藥也不管用,不幾天疼死了。還有,石堖村曹地主被拉出來遊鬥,十冬臘月天撕光曹地主的衣服,吊在樹幹上。

爺爺意興不減,繼續背誦。可我實在不想再寫,跑到外麵小便。深夜的冷風刀刮一樣,從我敞開的小腹鑽進來,向下到腳踝,向上到脖頸,像敷了一層涼水。

躺在炕上,爺爺給我講故事。剛說兩句,我就聽出來還是那個木匠被僵屍吃掉的故事——見我難糊弄,又沒新故事可講。爺爺就說自己的親身經曆。他十幾歲時,鬧鬼子。一天清晨,大家正在點火做飯,忽聽人喊:鬼子來了,村人驚恐,帶了孩子、趕了牲畜,扛著土豆和紅薯、幹糧,往後山奔去。

爺爺和曾祖父曾祖母鑽進一窟隱秘的石頭洞內,快到底部的時候,看見一個人趴在地上,旁邊丟著一支土槍。曾祖父扶起,張眼一看,嚇了一跳,那人眼窩深陷,顴骨凸出,像骷髏。探了探鼻息,還有氣,灌了口水。好久,才睜開眼睛,逮住紅薯就望嘴裏塞。

天快黑時,山裏一片寂靜。村莊上空,黑煙滾滾。曾祖父說,狗日的把房子給咱燒了!曾祖母聽了,號啕起來,剛出聲,就被曾祖父嗬斥住了。幾乎與此同時,東邊山嶺上也冒起了一股柴煙,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曾祖父說,這蘭妮子的膽忒大了!這關節,還敢生火做飯。話音沒落,突然一聲槍響,蘭妮子的身體像是一塊緩慢搬起的石頭,歪倒在地。

爺爺說,他叫蘭妮子堂嬸,生來好吃,即使上茅房,嘴裏還要嚼個柿幹(青柿子曬幹,很甜)。我一邊聽,一邊想象——鬼子來了,村人驚慌而逃,恐懼的聲音滿山回蕩。蘭妮子正在等待美食,鮮血卻轟然而出。鬼子的刺刀在傍晚的日光中,一定閃著鋒利而殘忍的光。

而對這些“故事”,在我的內心和經驗當中,都是黑白的,模糊的,陳舊的和陌生的。隻是鮮血,無聲無息的死亡,鬼子的刺刀——讓我印象深刻,心存恐懼。

還有一次,爺爺正在河溝田裏鋤地,迎麵走來一個渾身黑衣的男人。爺爺剛要跑,那人卻把他喊住了。爺爺不由自主地轉身,麵對那人。那人說,老鄉恁別怕,都是中國人。說完,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掏了一包香煙,順手遞給爺爺一根。爺爺不敢接,那人說,沒啥,抽吧。爺爺這才顫巍巍地接住,但不敢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