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了一口煙,那人問爺爺這村兒叫啥名字,多少人家,有沒有人參加聶榮臻的八路軍?爺爺據實回答,因為害怕,嘴巴不聽使喚,上下牙齒好像粘住了一樣,雙腿打顫,全身骨頭像被抽掉了一樣。
那人見爺爺害怕,扔了煙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啥也沒說,就朝來路走去。走了十來步,那人忽然扭轉身子,衝還怔在當地爺爺說:我說老鄉,這幾天小心點,皇軍可能還來掃蕩!
說到這裏,爺爺又摸索著裝了一袋旱煙,嗤地一聲,劃著火柴,閃爍的火光在漆黑的夜晚像是火炬。我仍舊毫無睡意,滿腦子的刺刀、鮮血,也滿腦袋疑問:疑問據爺爺所說,當時來掃蕩的鬼子兵大概二十來個,全村人加起來少說也有100。為啥沒人領頭,團結起來打鬼子呢?爺爺如實說了他在漢奸麵前的怯弱情景,應當是個好品質?但他當時的怯弱和畏懼又來自哪裏?如果我和爺爺換個位置:我像他還是不像他呢?
爺爺說,那次,鬼子掃蕩後,爺爺和村裏十幾個壯年人一起,挑著糧食和布匹,一步一步越過海拔1700多米摩天嶺,走遼州(今山西左權)、經和順、昔陽,送到抗日前線。送到後,滿地都是屍體,血肉模糊,猙獰淒慘。嚇得連飯都沒敢吃,趕緊跑了回來。
我忽然想,若是我,肯定會留下來參加八路軍,打鬼子,做英雄戰士——或許僅僅是受課文的影響——如果我再和爺爺換一下位置,我肯定也會像他和他們那樣倉皇逃回——這是殘酷的,時間——時空——歲月,朝代和時代,我相信其中存在著巨大的差別,也一定有著相當的共通和類似之處。
爺爺說他還見過石友三和閻錫山部隊——那天傍晚,落日正要跳下懸崖,東邊山嶺突然出現一溜人馬,一個個無精打采,像打敗了的公雞,騎馬的趴在馬背打盹,步行的扛著步槍,歪著腦袋。
我問爺爺,這部隊是不是打日本鬼子的?
爺爺說,石友三才不敢打日本呢——查資料才知,石友三原是馮玉祥十三太保之一、有名的倒戈將軍,做過安徽省主席,後被高樹勳所殺。閻錫山是有名的小氣將軍,修的鐵路比別的地方要窄,進山西,必須換上他的火車才行。
黑夜漸次加深,奶奶鼾聲像是斷續的雷霆。爺爺吧嗒吧嗒嘴唇,說,明晚再講吧,我嗯了一聲——躺在柴火燒熱的炕上,來自身下的溫度抵擋了從窗戶縫隙竄進來的寒風。
這是一個典型的舊年鄉村深夜——那一晚,我長大了許多。此前,爺爺講的故事大都是僵屍妖怪,人死成鬼、鬼怪害人之類的恐怖流傳——而這些卻是沉重的——若不是他,我真不知道人的死亡方式竟然如此之多,如此之殘酷和意想不到。
再後來的夜晚,爺爺還告訴我,附近村莊的幾個地主的下場也很悲慘。比如後山村地主朱風平,雖然富裕,但沒做過壞事。被拉出來遊鬥,覺得丟人,當場撞牆自盡。還有張莊村財主李光新,活生生地被打斷了腰,癱瘓了幾年,喝毒藥死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毫無由頭。到十三歲,讀中學一年級,爺爺仍喜歡背誦《毛澤東語錄》、《列寧選集》。讓我找廢報紙默寫。我至今記得,他還背誦過這樣的段落:“俄國現在所處的曆史關頭有下列基本特征:僅僅代表一小撮操縱全部國家機器(軍隊、警察、官吏)的農奴主-地主的舊沙皇政權已經被打碎和廢除,但還沒有被徹底摧毀。君主製還沒有正式廢除。羅曼諾夫匪幫還在策劃保留君主製的陰謀。農奴主-地主的大土地占有製還沒有消滅。”
我發現,這話裏的每一個字都有一種殺人的冷。如:“消滅”“打碎”“摧毀”……再後來,我對爺爺說,我不想寫那些語錄,爺爺就背誦《百家姓》——其中有很多的多音字和通用字。
我想《百家姓》也挺複雜,一百多個字,就是一百個家族史,每個姓氏當中都有一段遙遠曲折的故事——榮華、苦難、卑微、高貴、尊嚴、夢想……流寇與王侯、忠誠與背叛、殺戮與拯救——說到我們的楊姓,爺爺還引經據典說到隋朝靠山王楊林、宋代楊繼業等人。並確定說,我們這楊姓的先祖就是楊家將的楊繼業楊老令公。
我至今記得,爺爺還給我背誦《增廣賢文》,也默寫多遍。但上初中三年級後,就再沒有和爺爺一起睡過。再兩年,爺爺,這位在無數夜晚用故事哄我入睡的親人,猝然離世。每次回家,看到爺爺的老房子,忍不住傷感,想起從前的情景。在他的墳頭,跪在泥土上,點燃柏香和紙錢燒香——驀然想起陳年的夜晚,搖蕩的樹葉和柴火燒熱的土炕——恍惚間,也覺得了時光的迅即,人生的不可預測乃至終極的必然——爺爺講的那些故事猶在耳畔,像一張張濃淡相宜的國畫,展露和隱藏間,疏朗有致,且又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