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哲學 說著話兒就老(沒)了(1 / 1)

鄉村哲學 說著話兒就老(沒)了

沉浸在北風之中的南太行鄉村,遠山一片枯寒,裸露的紅色岩石像是還未熄滅的灰燼。一堆老人坐在陽光下麵,黑粗布的棉襖不知穿了多少個冬天,一人一根旱煙袋,吧嗒吧嗒抽,青煙還沒冒出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忽然有人說:南堖(村)郭其栓死了——眾人“哦”地驚詫一聲。有人歎息說:人咋就這麼不經個活哩?另一個人也說:說著話兒就沒了。再一個人也哀歎一聲,說:那時候,俺們還一起掏鳥蛋呢!

那個人真的死了,哭聲從掛在半山腰的南堖村傳來,穿過河溝,再曲折到對麵村莊——村人坐在一起,說到往事,共同發出“說著話兒就老了”的感慨——這句話是南太行特有的一句禪語,包含了一種時間的滄桑感和生命迅即感。

這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情——很多的不會這樣文雅說,他們隻是用約定俗成的“說著話兒就沒了”來表達——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兒化音,好像是從心髒或胃裏吐出來的一樣。很多人聽到了,心情驟然發涼,還有人流下眼淚——他們曾經是好夥伴,年少時一起遊泳,砍柴,甚至結拜了幹兄弟,成為了兒女親家。可眨眼工夫,人就老了、沒了,所有的經曆就都成為了念想和灰燼。

按我的話說:人人都是“時間的灰燼”——他們也不會這樣說,隻是會說:“說著話兒就老(沒)了。”“人咋就這麼不經個活呢?”語氣低沉,像是午夜。有一些婦女,小時候乃至未嫁前都在一個村莊,相跟著做農活,坐在梧桐樹下納鞋墊,說最隱秘的心事。婚後,大家分開了,嫁在同一個村的到沒什麼,若是嫁得遠了,平常很少見麵,一晃幾十年時間過去了,驀然相逢——也會說起當年的人和事情,尷尬或者坦然,都隻是心境和情緒問題,但真正的悲傷則是:說著話兒就老了!

站在明亮的日光下麵,她們相互看到了白發和皺紋——晃悠悠的白發像是青草中的荒草,皺紋似乎一塊石頭上的裂縫——她們看著對方說:你老了,我們都老了,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了”字的尾音拖得特別長,像是一滴微弱的枯葉,在空中翻轉很久,才悄無聲息落在地上。

每天太陽的都是新的,而人是舊的,並且越來越舊,舊成了農事之間的一塊土,家庭中的一根木頭——三天不見,孩子就長大了,再有三天不見,就有人張口喊爺爺、奶奶——還有一些輩份大的人,冷不丁地被人喊起了爺。

黑夜起始的時候,總是會有人歎息說:一天沒幹啥就黑了。上50歲的人還會說:黃土都埋大半截子了——有時是自嘲,有時是自悲。我還在南太行的時候,幾位老人都還能夠下地幹活,上山打柴——等我再回來,先是一個不見了,接著是另一個,不幾年功夫,老人們幾口就都沒了。

“說著話兒就(老)沒了”(樸素的時間觀念和生命意識)這句話,在南太行的村莊,幾乎每天都有人在說。遇到從前的同齡人,他們也會對我說:說著話兒咱們就三十多歲了。

很多時候,獨自坐在山上,看群山起伏,皺褶如井,忍不住想,每一口山坳裏都盛放著人,嫋嫋的炊煙越過樹梢,在山頂消失;每一口裏麵也都安放著亡靈……一代人送走一代人,又被又一代人將自己送走,綿延的生命旅程,當麵還青蔥欲滴,而轉過身來,卻已是皺紋滿麵,腰身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