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家畜們(1 / 3)

南太行 家畜們

大地青草茂盛無疆,草食動物綿延不衰。人和家畜們以青草為食,也為墳塚。五歲那年冬天,有人請了劁夫,把未成年的公羊睾丸割下來——狀似乒乓球,滿滿一盆子清洗後,炒了大半鍋,奶奶讓我去吃,我也跟著其他人家的孩子後麵,拿了一雙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塊,放在嘴裏使勁嚼——怎麼也嚼不爛,咽下去後,又吃了一塊,到晚上,老是覺得胃裏有一隻羊在動,用角抵我,腳踩我。

也就在這一年冬天,村裏將羊分到了個人名下,算上爺爺奶奶的,我們家一共五隻,兩隻母的兩隻公的,還有一隻小羊羔。下雪了,滿山雪白,尺把厚的天堂尤物覆蓋了村莊,枯草更是無影無蹤。父親讓我抱了玉米秸稈,挖了一瓢兒黑豆,到羊圈喂羊。不知道出於哪種天性或者心理,我總是很討厭公羊——它們很霸道,搶著吃東西,有時候還凶狠地將母羊和羊羔用尖角抵開。我生氣,抬腳踢它們,隻把黑豆放在母羊和羊羔嘴邊。

這或許是一種天性的表現——人渴望善,格外偏袒和愛護雌性和幼者。春天,青草返青,紅色和褐色的太行山逐漸翠綠起來,除了茂盛的荊條和榆樹灌木,就是一叢一叢的青草了。還沒出圈門,羊們就被青草芬芳的氣息迷惑和打動了——趴在圈門上,看著近處的麥地和遠處的青山,咩咩叫著——爭先恐後跑出來,撅著屁股,仰著腦袋,撲向青草。有的懶,冷不丁跑到麥地裏,張開潔白的牙齒,咬斷正在瘋長的麥子。

村人是心疼麥子的,羊們剝奪了他們的食物,格外生氣,有的人會拿石頭擲它,要是挨得近一些,還會快步蹦過去,用腳亂踢一頓——這時候,人所謂的善良蕩然不存,哪怕是母羊和羊羔,他們也不放過。暴打一頓,還氣息咻咻地像罵人一樣大罵羊們是狗日的,驢子下的——但羊們似乎並不在意,脾性不改,若有機會,還會跑進人類的莊稼地。

十三歲那年,村人合起來雇請父親放羊,五月,我去替他,他回來幫母親割麥子。羊們根本不聽我的話,四處亂跑,還偷吃了別人家的蔬菜和莊稼——他們都很生氣,找到家裏來,要我父母親包賠。我也生氣,心想——吃他們蔬菜和莊稼的是他們的羊,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們賠呢?

秋天也是,風聲四起,大地蕭索,成熟的糧食和迅速枯去的草成為了歲月的又一次祭奠,羊們也一定知道,枯寒季節就要來臨了,一個個也像春天時一樣,四處搶食,迅速之快,效率之高,猶如電閃,令我防不勝防——我還在山腰,它們已經跑到溝底了;我還在這塊地裏它們已經跑到了另一塊地裏了——我隻能來回奔跑,上氣不接下氣,急得哇哇大哭——它們也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哪怕我哭啞了喉嚨,也無法阻止它們對食物的強烈掠奪欲望。

我們家的那幾隻羊也是,也沒因了我年年冬天冒著大雪,凍紅手掌去喂它們的“情義”,而不隨波逐流,反而也和別人家的羊隻一起欺負我——人和動物,或者人和人之間,有些東西是不可等價交換的——我從心裏恨它們,但又無可奈何。

而當人拿著刀子,把它們按到,捅進它們喉嚨——我想,羊們心裏一定有著與我同樣的感覺。隻是這樣的交換太過殘忍了——無論何時,羊們永遠都不會對人的生命構成傷害——可人,對羊們最大的仁慈似乎就是剝奪它們生的權利,並將它們的屍體納為自己身體一部分。

再一年,村裏的高音喇叭說,不允許個人再飼養羊隻(山羊會啃掉樹木的皮,讓它們幹枯死去),上麵號召封山育林。這個消息讓人吃驚,羊隻們所製造的經濟效益一直是村人供養孩子讀書的主要來源之一,也是油鹽醬醋乃至治療病患的經濟依靠。看著那些活蹦亂跳的羊被人帶走,悲傷的鳴叫令人心碎;或者一隻隻地成為刀下亡靈——人在這時候的悲傷是真實的,因為它們即將永遠不再。幾百,甚至上千年的人羊共存史嘎然而止——即使還會在其它地方繼續生存,但根本的問題是:在太行山南麓,人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了,過往所有與羊隻有關的事情都將成為烏有。

我也是悲傷的,聽到這個消息,忍不住也說了一句話:怎麼能這樣呢?我向父親建議:我們圈養吧。我每天割草喂它們。但也被告知,誰家都不能留一隻羊,即使不上坡也不行。我感到沮喪,最後一次撫摸新生的一隻小羊羔的時候,我哭了,想起曾經與羊隻們在一起的生活——高山之坡,田地邊緣乃至幽深的密林,一群羊跟著一個人,一個人跟著一群羊,在巨大的孤寂空曠和驚恐之中,每一聲咩叫都讓我心安,每一聲鈴鐺都可以讓我擁有一種安全感,我們是一個整體,誰也離不開誰。

可是,這樣的告別再隆重,也不會成為藝術上的經典,如果是,隻是保留在當事人群的內心,遠不會波及到他們的本身已有的生活規律。忽然之間,羊沒有了,不過一年時間,高高的山坡上草木蔥蘢,沒人頭頂,成堆的茅草組成龐大的草帳,即使有人在裏麵進行一場完整的婚禮,也不會被外人所知。村裏出外打工的人多了起來,燒磚、下煤礦等,但做木匠這種手藝也被規模化的生產取代了,古老的手藝也和羊隻一樣,成為了時間之中的遺物和灰塵。

舉目張望,滿山遍野隻剩下牛了,但也隻能在村莊附近的荒山上放牧,一旦踏入樹林,便要沒收,還要罰款。

牛是黃牛,北方山地的品類,一色的黃——笨拙而又溫馴,長壽而又倔強。

翻地是它們最為顯著的利用價值——也是人類要喂養它們的原因,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的,對同類一樣,對家畜也是。但有一點值得讚頌的是:太行山南麓的人不怎麼愛吃牛肉——包含了他們的一種報恩之心,盡管有人忍不住去吃,但畢竟是少數。這樣的一種品質是自發的,在這裏,我願意以“偉大”一詞稱呼它。

我們家分到了一頭老了的母牛,還有一個公牛犢。這在很多人家當中,算是最差的,其他人家因了各種便利或者說家族勢力,都分到了正在壯年,體壯膘肥的牛——母親心裏一度不平衡,找負責分牛的人說,但都被人家生硬地頂了回來——沒有人願意把到手的財產心甘情願還給他人,母親知道這個理,但她還是願意一次次去說,妄圖以個人的請求甚至哀求換取別人的同情——早在當時,我就覺得了這種行為的徒勞甚至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