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家畜們(3 / 3)

再後來是貓,灰色的貓,鼻梁上有一片白色,奶奶從姑姑家抱它回來的時候,還不足月,瘦得不禁一陣風吹。起初,眼盲的爺爺喂它奶粉,後來煮了紅薯,或者將饅頭嚼爛,一天天將它喂養長大。它極其驍勇,每次出擊都不會空嘴而回,即使那些比它還大的老鼠,也沒能躲過它雷霆般的打擊。沒事時,它就一直蹲在裏屋的糧缸邊,或者老鼠進出的黑色洞穴旁,可以半天不出聲,不動一下,耐心之大,讓我自歎不如。

沒過多久,奶奶家的白晝和夜晚安靜下來,再不是那種老鼠公然開會、舉辦運動會和叼糧大賽,甚至開paty的熱鬧情景了,一聲貓叫,四壁膽寒。而我們家卻一如既往,鼠們經常大動幹戈,不僅在房梁、糧甕和飯廚裏聚眾鬥毆、打情罵俏,夜晚還公然越我臉頰,蹲我額頭——母親讓我把奶奶的貓抱回來,清除一下猖獗的鼠類——剛進家門,貓就警覺起來了——蹲在裏屋,不到一頓飯功夫,就叼了一隻老鼠出來,放在地上,逗弄半天,等多次逃跑未成的老鼠累得全身酥軟,閉上眼睛裝死,它才張開嘴巴,隻聽得一陣嘎巴聲,一隻老鼠就這樣連皮帶骨徹底消失了。

鼠們不再猖獗了,夜晚風平浪靜,但我們都知道——這並不等於鼠們絕跡了,而是它們隱藏得更深了,活動場所由屋內而屋外。附近的田地到處一片狼藉,還沒成熟的玉米穗子麵目全非,還有豆類和穀子,也都殘缺不全。還有一個特殊情況是——貓再也不回奶奶家了,冬天鑽人被窩,趴在煤爐上,夏天睡在蔭涼處,鼾聲咕咕,悠閑極了,餓了起身,伸伸懶腰,用前爪蘸唾液仔細洗臉(像愛美的閨女),喵喵叫,眼望著主人——我們知道它餓了,給它吃的。時間一長,它變得越來越懶惰了,除了睡覺還是睡覺。

奶奶說,貓和人一樣,本性嫌貧愛富。我們也不再重視它——人比貓還要現實,重功利。貓似乎覺到了,有一次,出門不久,我們聽到它喵喵大叫的聲音,嘴裏好像叼了一個什麼東西——竟然是一條小孩胳膊粗的水花蛇,還在它嘴邊曲折環繞,但始終饒不到貓的頭和脖子上。走近,母親發現,貓咬的地方正是蛇的致命處——七寸,這令我驚異:貓怎麼具備抓蛇的本領呢?

蛇是我們懼怕的——有一種妖仙化身的意味,盡管它沒有毒,但村人那種神化思想比蛇毒還要強大。母親拿了木棍,從貓嘴裏奪下蛇——蛇好像已經死了,滿身血汙,落在地上一動不動。母親挖了一個土坑,安葬蛇時。貓在一邊看,嗚嗚叫著,充滿了敵意和反抗。母親說:蛇還會活過來的。幾天之後,我挖開那裏的土,蛇果真不見了——此後的幾個傍晚,貓竟然抓好幾隻灰色的野兔,照例喵喵叫著炫耀——我感到驚奇,論體形,野兔比它還大,論狡猾,我想貓肯定不是野兔對手——但它俘獲了,而且大都是一擊致命,尖利的牙齒穿透了野兔的喉管。還有幾次,它竟然吃了毒死的老鼠,癱軟在地,神情極度萎靡,就要死了,母親拿了醋,灌它,一夜之後,它又活了過來。

這真是奇跡——母親說:貓有九命,聯想到人,那時,我雖然隻有十五歲的年齡,但還是忍不住為人——自己感到了些許悲哀。

小姨家養了一條黃色的雌性狼狗,第一次去,把我追得我滿巷子亂跑,嚇得魂兒都沒了。後來跟在母親後麵去了幾次,慢慢和它熟悉起來,以致到了向我搖尾的程度。有一次帶到我們家來,貓看到了,兩個家夥嗓子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四隻眼睛針鋒相對,拉開架勢,就要打鬥一場。

狗和貓都是人餋養的,都是肉食主義者——我想它們不能相容的因由隻有一個:爭寵。這是它們的本能和上天所賦的脾性,並不是離開人不能存活,而是一種習慣行為。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它們倆都好景不長。冬天,呼嘯的北風冰凍大地,深夜的冷蔓延到了天空。正在睡夢中,我被一聲聲的貓叫驚醒過來,我聽出了它的聲音——門檻下有洞,它可以鑽進來,可是它沒有,號叫聲越來越遠,消失在通往深山的方向。

沒過幾天,小姨家的狼狗也死了——不是被人毒死,倒像是動物對動物的一種召喚。母親說;貓老歸山,我相信奶奶家那隻貓的至今還活著,在我看到的深山,像狐狸或者狼一樣,望月嘯鳴,踏雪飛奔,它已然不再是家畜了——那狗也是的,有人說,吃毒藥死的狗都是極其忠誠的,不然就不會遭到嫉恨,遭到人的毒殺。

二○○○年,父親又買了一對小尾寒羊,放在家裏喂養,秋天在自家田裏,如此兩年,它們生養了四隻小羊羔。其中一隻是公的,性格剽悍,有幾次用角和弟弟打鬥,竟然將人抵翻在地。弟弟說,有一次,趁牽它的父親不備,猛然衝過去,父親一下子栽倒了,臉上碰了一下,不一會烏青一片。二○○三年冬天,我攜妻兒回家,就要春節了,忽然又下了一場雪,紛紛揚揚,霎時之間,山川連綿的太行山南麓萬籟俱寂,白得一無所有。

剛吃過晚飯,聽到母羊疼痛的叫聲,我們打手電去看——它正在生產,父親趕緊抱了軟的幹草,放在它身邊——我一直再看,它的生產過程和人毫無二致。等第一隻小羊出生,母羊轉身舔破胞衣,小羊發出咩咩的微弱叫聲——我忽然一陣感動,覺得了一種天性的仁慈和美好,以致它一口口吃掉自己的胞衣,我也沒有再產生幼時那種惡心感覺——又過了一會兒,又一隻小羊出生了,前後不過十分鍾。父親拿了牛奶,在爐子上溫熱,放在母羊麵前,它嗅了嗅,大口大口喝起來。母親拿了泡軟的黑豆,它也吃起來——兩隻羊羔全身潔白,腿腳苗條,高而細長,顫巍巍站起來,在它們母親後腹下摸索好久,才找到了那一對結實飽滿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