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家畜們(2 / 3)

一年過後,大地的草又是一個輪回,風吹過來,再吹過去,反反複複都是那些,羊之後,牛成為了草們唯一的過客。眼見重新調換無望,母親對兩隻牛格外關心,冬天圈在門前,給它們最好的草,還給生了蟲子的玉米。

每年暑假,我都會去放它們,到不怎麼陡峭的山坡上,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不斷給它們找尋最好的草。

牛們行動緩慢,但很穩健,每一步都要踩實了才肯真的踏上去。我跟在後麵,拿一根荊條,有時候著急,就抽打它們屁股一下,荊條落處,就是一道白色的印跡——細密的牛毛裏都是灰土,抽一下就會泛起來。到達目的地,不用我再驅趕,本能讓它們低下頭,大大的嘴巴和大大的牙齒會采集到它們喜歡的青草,一口接一口,嘴角的草從不間斷。

我躺在蔭涼樹下,穿過綠葉看到天空以及它的白雲,太陽的無數光粒絢麗極了,像飛舞的精靈,一顆接著一顆,從天堂到人間,從宇宙到大地,從博大的空域到我個人的眼瞳。有一些傍晚,貓頭鷹的叫聲令我不寒而栗——在太行山南麓的鄉村,它們是幽靈或者災禍的使者,每一聲叫聲都像不祥的預言。我害怕,鞭打著遲緩的牛,而它們還是不緊不慢,悠哉遊哉。

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到它們兩個中間——母親說:牛天生可以驅趕那些幽靈鬼魅,保護主人——這就像小時候聽到的《牛郎織女》。每每想到,我就不再害怕了,甚至幻想著我們家的牛,說不定也可以幫我與一個天庭的女子結為夫妻,它們也會像傳說中的牛郎一樣,把自己的尖角摘下來,讓我騰雲駕霧,身飛九天,去可惡的王母娘娘麵前討回我親愛的妻子。

這是奇跡,我等了好久,可始終沒有出現。

老牛很老了,眼睛遲滯,滿身的慵懶;牛犢是犍牛,膘肥體壯——兩年之後,誰也沒有想到它會長那麼大——秋天犁地,一個上午可以犁掉兩畝地,還看不出疲累。這讓先前的村人感到意外,說:誰知道這牛犢會長這麼大,就像一堵牆。差不多1500斤吧。母親知道他們在後悔和羨慕,還有嫉妒。

聽到別人的讚美應當高興,但我卻覺得裏麵包含了一些危險信號:總怕有人會打它,傷害它,比如砸掉它一隻長角,或者在它腰和臀上砍上幾刀——這不是危言聳聽,嫉妒或者說不允許別人比自己好,這也是人天性中的惡東西——在後麵的敘述當中,我會說到幾樁真實的牲畜被人謀殺的“事件”。

放牧過程中,我還觀察到一個糟糕的情景:犍牛竟然給它母親交配——這令我心裏感到可恥,也覺得這是有違牛道的行為——我看到了,滿肚子都是怒氣,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我迅速提了一根木棒,朝正在做愛的犍牛身上打去。我下手很重,棍子都打折了,它依然故我,照常進行;這令我更加氣惱甚至憤怒,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它的屁股——它似乎覺得了疼,但仍在繼續。

這種頑強在我看來是可恥的——也因此衍生了一些厭棄感,不再以驕傲和讚美的眼光看它,也不再主動給它找最好的青草——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到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像一場夢魘,一場罪惡的目擊,它帶給我的那種人倫的顛覆和傷害,是巨大的,也是不可磨滅的。

又過了一年,它們也都被賣掉了,幾天後,我聽到的確切消息是:賣出沒幾天,它的皮肉就分家了,骨頭散落一地,滿身的肉成為了人類的肉——聽到這個消息,父親母親都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他們覺得可惜,或者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悲憫。

牛也沒有了,山上的青草再茂盛,也感覺空空蕩蕩,幾年後,荊條遮高崖,青草沒亂石,偌大的太行山南麓一隅,就隻剩下了人,還有狗、雞、豬玀等真正的餋養家畜了(唯一的一頭驢還被人偷走了,連推磨都要人親自做,隻是不能像驢子那樣用黑布蒙住眼睛。)

人是肉食和莊稼的,隻是間接吃到青草,狗也是。

村莊就隻剩下豬玀和雞兩種食草動物了——它們不像牛羊,吃草吃的太少了,而且都不怎麼愛吃,即使吃也是被米粒和麩糠捎帶著,再就是實在找不到吃食了,才在嫩草上啄幾口。

春天,滿山的楊槐花開了,甜得蜜蜂神魂顛倒,大黃蜂不分晝夜。村人也會捋一些回去,拌了麩糠,喂豬和雞,但這些家夥們總是把樹葉和花朵揀出來,用嘴巴扔在一邊。母親說,人的生活好了,豬和雞也開始作怪(嬌氣)了。我倒覺得,豬和雞本身就是青草的產物,都是人把它們嬌慣壞了,脾氣和本能越來越向人性靠近。比如,豬玀還會吃蟲子,長長的嘴拱開泥土,捕捉蚯蚓及其他昆蟲,津津有味地吃。

雞是肉食和素食主義的完美結合,是乞丐和貴族的彙合,它們會吃掉最為幹淨的青草,也會吃掉人類以為最肮髒的蟲子乃至其它一些腐物。它們還會去麥地找食物吃,用指爪翻麥芽,啄掉青麥葉子——人看到了,必轟攆它們,也會像對待偷跑到他們田裏的牛羊一樣,冷不丁痛下狠手,以石頭或者木棒致牲畜於死地。

有一年秋天,幾隻雞跑到了一個名叫朱三柱的村民玉米地裏,他看到了,咯吱吱地咬了咬牙,一聲不吭,雞們吃的正熱火朝天,一隻荊條大筐子兜頭劈下,全部成為俘虜——天色將晚,雞主人想,雞們該歸圈了,怎麼還不見回來呢?到河溝一看,地沿下一大片黑色的茅草上浮著雞們的屍體。

這裏要補充的是:封山育林多年之後,監管力度有所放鬆了,村裏有人買了幾隻不啃樹皮的羊,用繩子拴了脖子,就在附近的草灘上放養。一年下來,可以繁衍好幾隻,可以賣到幾千元錢。有一天傍晚,我從坡上砍柴回來,聽到羊淒慘的叫聲,看到一個人正在使勁兒勒拴在樹上的羊脖子,不一會兒,羊的叫聲就和謀殺它的人一起消失了——這個人我知道是誰,後來,當父親圈養的一隻白色母羊遭到同樣謀殺後,我第一個猜測到的“凶手”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