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鄉村暴力(1 / 3)

南太行 鄉村暴力

北風掠過枯燥山崗,但卻沒發出任何聲音,群眾太激憤了,多少年壓抑的仇恨火山一樣爆發,經由嘴巴,就成為了一聲聲嘶喊——看著昔日騎在他們頭上胡作非為的地主們——這時候,地主們再不會無視群眾存在了,廣泛的仇恨不僅停留在嘴巴上,還有拳頭乃至揮舞的木棒,他們頭頂神奇了好幾百年的瓜皮小帽早已不知去向——被暴怒的群眾反剪雙手,昔日趾高氣揚的腦袋耷拉下來,整個上身是彎曲的,鼻尖幾乎碰到了自己的肚臍。

其中一個地主是梧桐村溝的,叫白殿起,祖上幾代地主,到了這一代還是地主,祖上都平平安安一輩子,到他這一代,忽然之間一貧如洗不說,還拉出來遊街——他記不清是第幾次了,頭上的高帽子忽悠忽悠,一會兒癟了,一會兒漲了,背上還插著一塊木板,上寫“打倒地主惡霸白殿起”,之後是三個血滴一般的感歎號。

這一天,天氣格外冷,凍掉手指的風還夾雜了粗糙的雪粒,針尖一樣紮在滿是傷痕的臉——長工們嫌他走太慢,不停推搡著他的後肩膀,一推就是一個趔趄,好幾次摔倒,啃了滿嘴的黑土——路過一麵紅色懸崖時,誰也沒有想到,馮殿起的身子就像一塊笨重石頭,猛然跳了下去。

群眾都驚呆了,張大嘴巴,任憑冷風鑽進鑽出,相互看了好一會,才有幾個膽大的站在懸崖邊,朝幾丈高的懸崖下麵看——馮殿起的身子就像一塊黑色的卵石,或者一口裝滿麩糠的破麻袋,伏在河溝一動不動。尾隨的群眾誰也沒說一句話,有的轉身回家去了,有的坐在路邊的枯草上,掏出旱煙,用石英石打著,一口口的青煙就像是一個個稍縱即逝的靈魂,由人體吐出,消失在茫茫虛空之中。

還有一個叫曹白鷺的地主——被群眾揪出來,在石盆街專門為批鬥地主惡霸而搭建的高台子上,挨了不少的口水,還有群眾不斷上台,聲嘶力竭痛斥他坑害鄉親的罪行——克扣工錢,少給糧食,還強行納一個佃戶的閨女當小老婆,和另一個長工的老婆通奸等等——最終,激憤的群眾撿起石子,雨點一樣砸在他們的身上——全身包了白布,在一丈多高的柱子上,寒冷的北風穿透了他的身體,骨頭結成了冰渣——殘廢了之後,妻離子散,家產散盡,孤伶伶的一個人躺在昔日的牲口圈內,沒過幾天,連呻吟聲都聽不到了。

另一個地主叫朱起福,批鬥會中,群情激昂,有人拿了煤油,淋漓盡致地潑在他身上,然後用石英石擦燃棉絮,扔在他被反綁雙手的身上——大火拔身而起,在空曠的冬日,照亮了整個村莊——疼痛和求生的欲望讓他像狼一樣狂奔不止,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結了一層薄冰的池塘裏——他的妻子瘋了,兒子一夜之間沒了蹤影,再後來,房屋和田地歸到了各家各戶,小老婆隨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長工。

所有這些,我沒能夠親眼目睹,都是爺爺講的——講的時候,很多年過去了,他的口吻還很激動,尤其是群眾的那種殘暴行為,說得很“動人”,每個人的表情都刻畫得惟妙惟肖——比如,他說點火的人:先是用袖子抹了一把清鼻涕,在屁股上擦了一下,再掏出石英石,手凍得像是爛了的豬腳,打了好幾下,棉絮才冒出火星……遠比我的敘述精彩百倍——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夜晚很黑,同樣的冬天,重複著同樣的北風,還夾雜著鹽粒大小的雪花,一隻隻打在馬頭紙的窗上。爺爺說完,爬起來,又點了一袋旱煙——看不的青煙一直攀援到黑色的屋頂,驚擾了幾隻碩大的老鼠,一陣嘶嚎的倉皇奔跑之後,一切都歸於平靜。

我躺在那裏,看了一會兒黑暗的牆壁,有一種稀薄的光,從無法看到的地方,向我內心蔓延。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樣——從那時,我就知道,在黑夜,光會更加鋒利。隔壁有孩子哭起來,尖利的聲音充滿了恐懼與絕望——我知道那是一個堂伯新生的兒子,比我小四歲。他母親是一個凶悍女人,娘家在騾子圈村——先前生過四個閨女,一個比一個凶悍——我不知道她和別人家到底有什麼仇怨,總是夥同幾個閨女,欺負村裏的一些人。還和她的婆婆打架——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她抓住她婆婆的頭發,揪下來一大片,婆婆迅即狂叫一聲,伸手摸了一把頭頂,手掌立刻一片殷紅,還滴滴下落。

很多次,我看到她和其他婦女吵架——雙手掐腰,或者手足舞蹈,飛濺的唾沫星子在陽光下就像是無數的肥皂泡——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髒話:“操恁娘的×××”,還把牲口的生殖器強加給人等等,我覺得害怕,像隻幼鼠,躲在母親懷裏,眼睛裏滿是恐懼——原始的恐懼,人的凶暴行為使我覺得了一種近在咫尺的危險——有一次,在河溝,滿滿的池塘邊,我看到她正把一個小孩子的頭使勁按進水裏——那是一個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掙紮的四肢像是被刀刃切割的羊羔。

此後,不用母親交待,遠遠看到她,我就躲了起來;寧可多走一點路,也不敢與她碰麵,尤其是沒人的時候——她讓我感到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人對人的恐懼,害怕同類被同類吞噬甚至虐殺的恐懼——但她偏偏就在我們上麵住著,每次去爺爺奶奶家,都要從她門前走。天晚了,母親就送我;實在忙不開,我就繞道到村子上麵的一家,再返回到爺爺奶奶家——每次路過她家院子時,我的心髒狂跳,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黑嘴巴似的門洞,趁著沒人,趕緊跑過去。

從上學第一天開始,她的閨女們就老是欺負我,九歲那年,放學回家路上,我看到她的二閨女在路邊的石板上寫咒罵我母親的髒話——有時候故意藏在高處,看我走過來,往我頭上揚沙子,丟石頭——我頭頂的幾個疤痕還在,多少年了,我摸到就還是一陣戰栗——當時是殷紅的鮮血,從濃密的頭發中泉水一樣滲出——那一次,我真的急了,搬起一塊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石頭,衝她二閨女(我該叫堂姐)的腳上丟過去,她一跳躲開了,反過來又打我,而且是扇我耳光——火辣辣的疼痛倒在其次,主要是屈辱,我瘋了一樣,用身體砸她,可是她老能躲開——那時候,我就想一把刀,就像電影中八路軍殺日本鬼子長刀一樣——如果誰真的給我一把,我會毫不猶豫,揮向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