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鄉村暴力(2 / 3)

仇恨一直跟隨著我——在她一家人身上,自己的那些屈辱隨即就忘了,主要是母親所受的那些——我親眼看到,她們一家人坐在房頂上,大聲辱罵我母親,而母親隻是一個人,我嚇得鑽在她小腹上,大氣不敢出。當我出來透氣的時候,卻發現一塊三尖石頭,衝著我的腦袋呼嘯而來——母親用手一擋,石頭擊打在骨頭上,發出很脆的響聲,落地之後,碎成了三塊——我看到鮮血淋漓而下,像溪水,滴在青色的石板上——我哭了,抓住母親的血手,使勁往家裏拉她——從那個時候,我的內心充滿了複仇欲望,時間越長,欲望越是強烈——我曾經設想:拿了父親從工地帶回來的雷管和炸藥,像英雄黃繼光一樣,衝進她們家裏,點燃……直到二十多歲,我還一直以為,兒子為母親而死是光榮的,是英雄行為,可以萬世傳頌,生生不滅的!

父親是一個懦弱的男人——多年之後,我仍舊這樣說自己親愛的父親,還有爺爺和奶奶,他們總是勸父親不要管母親,說母親是一個多事的女人——父親真的很聽話,私下還向欺負母親的堂伯堂大娘說好話——母親哭了,很傷心,她的哭聲在午夜尤其淒慘——我躺在母親一邊,被洶湧的淚水驚醒。我開始恨父親,覺得父親不應當是我的父親,一個連妻兒都保護不了的男人……而父親有他的理由:不惹事,和為貴,聽天由命之類的……還有爺爺奶奶,還讓我勸母親……我暴怒,摔爛了他們的一隻粗瓷大碗,還有一隻啃了幾口的饅頭。

母親就此歸結為兩個原因,一個是家人少,相比親兄弟三個,還有兩個姊妹的她們家,爺爺奶奶隻生養了父親和姑媽;一個是父親的懦弱——“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母親總是說:報仇的擔子就放在你身上了——我把它看做一種使命,幾乎每天都能清晰感覺到有一種氣息在胸腔激蕩,我也幾次按照想了無數次的辦法,拿出父親的炸藥和雷管——母親看到了,她大聲哭著抱住我,讓我卸下來——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最好的報仇方式是“保全自己,消滅敵人”……看著母親悲慟的臉,我咬著的牙齒鬆動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十六歲那年冬天,村子裏又發生了一起暴力事件:也是親叔伯兄弟,住在一起,因為宅基地而大動幹戈,其中一個七個兒子,兩個女兒;另一家則是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開戰之後,所有的家丁齊上陣,似乎敵我之間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鐵鍁、鎬頭等等工具都用上了——更像是一場農民起義,殺戮的欲望和動作攪起塵土,暴怒的嘶吼仿佛來自地獄,很多人看到了,但沒有一個上去勸阻——有的人在笑,有的跺腳大喊,還有一些人,悄悄離開了村莊。

還有一件:女婿懷疑嶽丈與養女關係不正常,將嶽丈暴打一頓,扔在馬路邊——嶽丈滿嘴是血,額頭還不停往下滴,呻吟聲比過往的汽笛還要響亮。有人把他扶了起來,包紮了傷口另外一件是鄰村的,一個光棍被一位婦女的丈夫打了,也扔在馬路邊,一天過去了,路過的人走了好幾回——但隻是看看他,沒人肯扶他一把——還有一個是,親生父母打壞了自己兒子的膝蓋,十歲的兒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樣的事件讓我驚恐——聽說之後,額頭冒出汗滴。有一次,弟弟被別人欺負,我立馬過去,截住那個人,把他打了一頓。而正當我立誌要報仇時,母親的態度變了——而且是一百度的大轉彎,總是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讀書好了,才能真正報仇,讓他們再也不敢欺負咱家。那時候,我不知道讀書和報仇有什麼關係——母親說,讀書才能當官,當了官兒誰還敢欺負咱家?她還說了宋朝呂蒙正的故事,開始人人瞧不起,受欺負,高中狀元之後,欺辱他的人都巴結他了。

我似懂非懂,覺得這裏麵一定有著一種玄妙的因果關係——隨著時光,我逐漸明白:權利有時候是製止暴力的最有效武器,權力是比暴力更能致人死地的尖銳之物——人敢於和身邊具體的人爭鬥,卻對無形但龐大的國家公器束手無策,充滿敬畏——後來讀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楊鐵心夫人包惜弱被完顏洪烈擄走後,楊鐵心為要回自己妻子還丟了性命——完顏洪烈最強大的武器就是掌握了國家公器,有那麼多人為他看門護院;還有一夜白頭的伍子胥,最終報仇還是依靠吳國的國家軍隊。

我忽然明白:以國家公器作為個人恩怨的武器,或者某個人一旦成為國家官員,也就掌握了國家公器——這種潛規則或者說傳統是悠久的,生命力旺盛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十八歲,我已經能夠看懂一些世事了,鄉村暴力的存在可以與人類誕生的長度相比——利益的爭奪導致了人性最大的惡,更是惡的膨化劑和助推器——遇到勢力龐大的家族,比如:有人在鄉裏、市裏或更高一級政府部門任職,村幹部乃至派出所在處理群眾與群眾之間的矛盾時,也會有所偏倚——村裏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一家成材的大樹被另一家強行砍伐使用後,另一家找到村幹部——村幹部表示無奈,或者隻是答應去問問情況,然後是漫長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