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我爹的床頭上,拉著他的手說,我回來了。
我爹說,沒淋著雨吧?
我說,還好,雨不算太大。
我爹說,你娘是個沒念過書的人,以後,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我說,我會的。
我爹說,你去堂屋裏給我倒碗水吧!記得放上一點兒紅糖。
我說,好的。
我從東屋走到堂屋,大概要用十秒的時間。
我往碗裏放上紅糖後再沏上水,大概要用五秒的時間。
當我從堂屋再回到東屋裏,大概又是十秒的時間。
而我爹,就是在那二十五秒時間的某一秒,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的。
在我爹離開的那一刻,屋外,那下了一天的雨停了下來。
我握著我爹那漸漸涼去的手,久久地凝視著他,我要銘記著他最後的模樣。
很多年都過去了,我卻仍然對我爹的那個簡陋的葬禮一直耿耿於懷著。
尤其,我對那天我娘臉上的安靜,一直深刻地記憶到現在。
在殯儀師將要把棺槨合上的最後一刻,我那一天書都沒念過的娘猛地便給攔著了。她說,她要再最後看我爹一眼,再和他說上最後的幾句話。
我娘說,以後,她會料理好這個家的。
我娘說,以後,她會把地種好的。
我娘還說道,以後,她也一定會給兒子們都娶上媳婦的……
我娘在喃喃地說著這些時,從她的臉上竟然沒看出一點兒的悲傷,反而,在那厚厚的棺蓋緩緩合上的最後的時刻,我分明,還似乎看見了她一絲溫暖的淺笑。
我就是在我娘那一絲溫暖的笑容裏,而驀然長大的。
在那一刻,我也忽地明白了,對老人們來說,所謂幸福的意義,不過就是希望孩子能夠安定生活與健康成長。
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對十年前,當我終於有了那份做雜誌的工作後,我和我娘的那次通話,一直記憶猶新的原因--
我說:娘,我有工作了。
我娘說:兒,是什麼工作呢?
我說:娘,是做雜誌。
我娘說:兒,那以後你就不用再倒騰火車票了是不?
我說:是。
我娘說:那以後你就不會再去打打殺殺的了是不?
我說:是。
我娘說:那以後你就能娶上個媳婦了是不?
我說:是。
我娘說:那以後等你爹過十周年時,就能辦得風風光光的了是不?
我說:是。
於是,從電話的那端,最後傳來的,是我娘那幸福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