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豔 7
“婊子!所有婊子都該死!”
秦亞哲眼角已凝結出一個冰點,令畢小青無所適從,她知曉這個劫難是怎麼樣也躲不過去的,隻得反複強調:“我……真的不知道……”
在郊外恢複呼吸的能力時,她開口頭一句便也是:“我真的不知道啊!”輕薄的身體遂在一個男人背上扭動,但很快便被一塊帶香粉味的帕子捂住了嘴。
“別動!”
她已聞出那是自己隨身帶的帕子,那聲音亦是熟悉的,卻無從想起。這才驚覺脖頸酸痛,略動一動渾身骨頭便咯咯作響,隻得這樣趴著,像是又死了一次。
夜裏的風帶著一股飽含上墳香灰的腐臭味兒,她身下窸窣作響,能辨別出背她的人正穿過一片麥田抑或草叢。她緊張得皮膚疼痛,卻還是不敢再出一聲,雙手不由抓緊了他的胸膛,這一抓,竟回過神來,對其身份猜到了幾分,隨即又鬆懈了,眼眶發熱,不消一刻便湧出眼淚。
他依舊隻顧低頭往前,她怔怔盯住他頭頂迎風而立的短發在眼前一起一伏,吐息粗重又極克製,仿佛生怕一旦呼吸重了,會驚動周遭的惡鬼冤魂。但她沒有惶惶,反而愈發安靜,與其被秦亞哲壓在陰霾之下,勿如一世就趴在這男人背上,起碼會無端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全,即便她不曉得他要背負她去向何方。
不曉得走了多久,她的胸骨壓在他突起的肩胛上太久,已微微有些不舒服,剛想稍稍動彈一下,他卻主動停了下來。她瞬間感覺自己正從他身上滑落,兩隻腳還未站穩,已被他的手臂托住。
“上車。”
她順從地抱住他的胳膊走向一輛形狀看似汽車的龐然大物,金屬氣味被露水染成鐵鏽味。她沒有問要去哪裏,隻在努力壓抑剛剛在鬼門關走過一遭時的驚恐與絕望。他似乎全盤了解她的情緒,於是將她摟得更緊。
車子裏較露天要暖和一些,她十指冰涼,動起來異常遲鈍,隻得放在嘴邊嗬了幾下。他回過頭來,一雙清澈的眼仿佛要看穿她的腦髓,她避過這樣的目光,一言不發。但隻肯定一件事,無論車子駛到哪裏,她都沒有害怕的理由。
“這是什麼?”
她踩到座位底下的一件東西,那是用布袋套住的。
他沒有回答,隻給出一個冷漠的後腦殼。
杜春曉這次是真的棋逢對手,她就站在畢小青對麵,卻遲遲不敢上前。因她每每要跨出一步,耳邊便響起施常雲的忠告:“一個扮過鬼魂的女人,就是當自己死過一回了,死人總是最強大的。”
可她看到的畢小青,卻沒有一點強大的意思,厚重的內雙眼皮微微向上吊起,鼻翼細薄,與上官玨兒之雍容華貴,小胡蝶之清秀甜美不同,她係被後天調教出來的絕色。單憑照片抓住瞬間是無法品其優點的,唯有看清她完整的顧盼、微笑、起坐,抑或行路的姿態,才能體會其百年難遇的風流婉轉。她是時時活在靈動裏的上海佳麗,無論以何種形式將之定格,魅力都會失掉一半。
所以杜春曉自認至今還沒有令她無膽接近的人,但現在她卻在一名弱質女流跟前停住腳步,無端地猶疑起來。因為眼前的女子,隻是穿一襲青布棉褂站在陽台上,便成了流動的風景。她一時間被這樣懾人的美迷住,原先自以為在青雲鎮見識到的那幾位薄命女子已是獨一無二,來到上海,才知什麼叫天外有天。在大城市曆練出的氣質品位,果然和鄉野的區別甚多,都是美,卻分出千百種來。畢小青的婉約與大氣,讓杜春曉不由得揣測,當年“上海小姐”的狀元與探花,又該是何等風華絕代。
畢小青見到杜春曉,卻隻當她是個路人,連笑意都沒有,看一眼便要過去,直到她叫住她,笑道:“五太太果然比傳說中更漂亮。”
她果真愣住,卻還是回頭了,眼裏沒有驚恐,反倒有些認命的意思:“哪裏,人人都講我不上照的。”
這坦蕩,反而令習慣出其不意將別人一軍的杜春曉有些尷尬,隨後又生出些敬佩來。尤其是她的藏身之處,更教她驚訝,原來並不是什麼荒郊野嶺,卻是靠近浦西的平民住宅處,租的還是朝陽的房間,像是完全不怕被秦亞哲捉拿回去。
依畢小青的話講,那叫“死過一次,已不在乎死第二次”。可她住的房子裏,卻是齊齊整整,一張床鋪,一個矮櫃,衣櫥畏縮在角落裏,櫃門縫中飄出樟腦丸的氣味。門口的煤爐與煤餅都散發出某種安定的意味,仿佛已認定它們的女主人會在這裏待上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