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繃著臉說:“時代是不一樣了,但人還是一樣的人。嫉妒心、壞心並沒因時代不一樣了而改變。古代有壞人,舊社會有壞人,現在還是有心眼壞的人,你要明白。”父親停頓了下,又思忖著說:“沒有人可以使你信任的。我年輕的時候太相信朋友了,結果吃了不少虧。比如文化大革命中,我看到廠裏的老廠長挨造反派的整,我有點不理解,就在幾個當時與我要好的同事麵前說了幾句造反派的怪話。那幾個同事是經常跟我一起下棋和一起喝酒的。但我說的幾句為老廠長鳴不平的話卻傳到造反派的耳朵裏。我幾乎被造反派整死!”
鍾鐵龍瞅著父親,父親從沒對他說過這些,便問:“曉得是誰告發你的嗎,爸?”
“我至今都搞不明白是誰把我說的話學給造反派聽的。你馬上要踏入社會了,去長益市電工廠工作後,第一,跟領導要搞好關係。我這一生呷虧就呷虧在沒跟領導搞好關係上。我年輕時自負,認為自己聰明就看不起別人。其實聰明要有人賞識你的聰明,聰明才有價值,沒人賞識,聰明就等於是一袋米,放在家裏發黴。其次,交朋友要謹慎,有些話要學會留在肚子裏,寧可在肚子裏爛掉也不要說出去。這就叫宰相肚裏能撐船。”
鍾鐵龍想了下父親的話,回答父親:“爸,我會注意的。”
父親說:“兒子,不是會注意,是一定要注意。老話說禍從口出,是有道理的。你今天跟別人說的話,明天就成了別人告發你的口實,這樣的事,文化大革命中太多了。”
鍾鐵龍覺得父親說得很對地望著父親,父親老了,臉上的皮起皺了,眼珠也黃了,不會再對他甩耳光了,他小時候可沒少挨父親的耳光。父親又說:“爸還告訴你,有的人看上去是好人,夠義氣,其實骨子裏壞透了。你太年輕了,我怕你因經驗不足而以後吃暗虧。記住我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這個世界上隻有權力和利益,沒有朋友。這都是我從我做人失敗的教訓中悟出的道理。你爸爸――我,是個失敗者,吃虧就吃在年輕時愛亂說話上,後來廠領導收拾我,都是我亂說話給自己添的麻煩。如果你不注意,陰溝裏都會翻船。用我們鎮上的話說,這是厄運纏著你。所以你永遠要記住,禍從口出。”
鍾鐵龍忙說:“爸,我一定會認真消化您說的話。”
開學的那天,學校總務處的老師讓他去總務處領工資,工資袋裏隻有八十多元,那還是所有的補貼加起來的總數。他想這還沒有劉鬆木一個星期賣餛飩的錢多。劉鬆木隻讀了初中,一個月賣餛飩卻能賣六百元,他讀了大學,臨了隻有八十多元一月,心裏就有一抹虛無飄渺的感覺,仿佛自己奮鬥來的東西不過是一種譏諷。他垂著手站在總務室,總務老師又拿出一隻工資袋,那袋子裏裝著他七月份該領的半個月工資。總務老師說:“你簽個字。”
他簽了名。這可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領工資,當然就很珍惜地將工資放入口袋,他走進會場,在一隅坐下。女校長姓陸,陸校長向在坐的五十幾名小學和初、高中老師介紹他。陸校長讓他站起來,他就站起來對在坐的老師鞠了個躬,掌聲落下後,他也落坐了。陸校長說:“鍾鐵龍老師是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這給我們子弟學校增添了新的力量,希望鍾鐵龍老師能把他在大學裏學到的知識教給我們電工廠的子弟,讓我們廠多出幾個大學生。”
散了會,一個臉上胡子亂長的男人對他笑,他是數學組組長,數學組組長說:“你來一下辦公室,我那裏有一些備課資料,給你。你拿回去看看。”
鍾鐵龍就跟著數學組組長走進了數學教研組辦公室,數學組辦公室裏有五張桌子,其中一張桌子空著,數學組組長指著這張桌子說:“這張辦公桌是你的。”
這張辦公桌是新的,上麵有一層細細的灰。他伸手摸了下,撐著這張辦公桌想,要是他把這張辦公桌用到舊,怕也要長一臉胡子了。數學組組長的臉長長的,除了胡子亂長,還皮打褶了,往年輕看也有五十歲了。鍾鐵龍與數學組組長聊了幾句,在數學組組長手上拿了些授課資料,回到宿舍便忙著備身為人民教師的第一堂課。他備了一個通宵的課,前後寫了十一頁,把第一堂課裏自己將在教室裏麵對學生們說的話也寫在備課本上。備完課,他起身伸懶腰時才發現天色微明了。他走到公廁前的水龍頭下衝了個冷水臉,洗臉時,廁所裏有臭氣飄入他的鼻孔。他回到宿舍打算入睡,但備課的興奮和對第一堂課產生的恐懼讓他無法入眠。他聽到學校操坪上有人跑步,接下來又聽見拍打籃球的聲音,籃球打在籃框上和迅速落在地上的聲音衝撞著他的耳壁。他穿上衣服走出來,看見一個著一身運動服的年輕人在投籃,練習三步跨籃和三分籃。當籃球滾到他腳下時,他撿起,一個三步跨衝上去,籃球自然投進了籃框。他轉身走開,年輕人對他笑了下說:“你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吧?”
鍾鐵龍見球又飆到了他身前,就抓起球,拍著又一個三步跨籃,球又落入了籃框。他的雙腳落到地上時,回頭對年輕人說:“是的。”
一身運動服的年輕人說:“你是哪個大學分來的?”
“湖南師大。”
年輕人說:“我是成都電訊學院畢業的,姓石,名小剛。你呢?”
“姓鍾,叫鍾鐵龍。”他說,又拾起球,一個跳投,球進了。
石小剛抬手揩了把額上的汗,甩到地上,遞了支長沙煙給鍾鐵龍,說:“我是去年分來的。我是寧鄉人,花明樓曉得嗎?”
“花明樓是劉少奇的故居吧?”
“是。我們村子就離花明樓劉少奇故居不遠。你哪裏人?”
“白水縣人。”
石小剛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說湖南還有一個白水縣,“白水縣?我還真的不曉得。”
“白水是個窮縣,屬於窮山惡水的地方,沒出什麼偉人,也沒好玩的景點。”
石小剛淡淡一笑,“我們村子也窮,農民都窮。”
鍾鐵龍把沒抽完的煙撳滅,又開始投籃。又來了幾個年輕人,都是這幾年分到電工廠的大學生,精力都很旺盛,一早就爬起床,來打球,好打掉一些多餘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