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在長益市的一家工廠子校教書。”鍾鐵龍坐下後,腦海裏出現了黃公廟後麵的那片樹林及他們在那樹林裏摔打的幻影。“大師兄,你現在還到黃公廟後麵練拳腳嗎?”
“現在不像以前,沒有人去了。”三狗說,“都有事。鬆木和李培都沒去了,張兵有了孩子後,人就沒以前勤快了。家裏一大堆子事,要掙錢吃飯,還有小孩要管。”
他看著這一年已經三十有二的三狗,“大師兄你沒想過找個老婆過日子?”
“不找老婆好,”三狗嘿嘿嘿嘿笑,“難得養,找了老婆就要有孩子,孩子需要養育。我一個人很隨便,不需要對老婆和孩子負責。”
“過年時,你說你準備去縣城武館教武術,怎麼又沒去?”
“後來他們沒跟我聯係了,”三狗臉上的表情十分無所謂,淡然道,“我們師傅教我們的武術很實用,但不漂亮,這可能是他們後來不請我的原因。他們需要一招一式都很漂亮的武術教練。他們請了從廣東來的兩個師傅,聽說有一個還在全國武術比賽中獲過棍棒第二名。人家拿著獲獎證書,聘的當然是他。我聽說那是實實在在的證書,蓋了公章的。”
大師兄很樂觀,不是那種一心謀劃自己的小人。大師兄混到三十二了,家裏仍是這麼一副破敗相,其原因是大師兄好朋友、講義氣,來了朋友就掏錢請客,把自己的工資常常吃成負數,就是說在那家吃熟了的酒店賒賬,發了工資,再把那個缺口補上。這就是大師兄!鍾鐵龍覺得大師兄人很義道,他問:“大師兄,你跟那個人比過武嗎?”
“沒比。”三狗很憨厚的模樣看著鍾鐵龍,“人家既然想吃那碗飯就讓他吃。”
鍾鐵龍再次深感三狗是個不計較得失的好人,就說:“你這人厚道。”
三狗起身,告訴他一套他自己琢磨出來的拳路,兩人的手相碰,鍾鐵龍驀地感到他的手碰撞大師兄的手就跟碰在石頭上樣堅硬,就感到自己真的鬆疏了。大師兄說:“你沒事的時候還是要練一下,丟了可惜了。這東西說是沒用,但練了它總沒有壞處。”
鍾鐵龍覺得大師兄說得對,“我是要練一練,很久沒練,肌肉都鬆了。”
兩人就在三狗的門前對練招式。
十二點鍾,三狗打哈欠了,他清楚三狗是個早睡早起的人,就起身告辭。他緩緩地走在街上,街上還有些人走動,一條街在七月的夜空下十分悶熱,有陰溝和垃圾的漚氣在街上飄蕩。電燈杆下有處餛飩攤子還沒收攤,劉鬆木坐在那兒,叼著煙,一旁坐著他的女人。劉鬆木早兩年因在鎮文化電影院門前打架傷人,正趕上縣裏“嚴打”,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按說他此刻還應該蹲在監獄裏,怎麼會坐在這裏賣餛飩?他很驚訝地叫了聲:“鬆木是你?”
劉鬆木見是他,很高興,“坐、坐,”劉鬆木說,忙遞煙給他抽。
鍾鐵龍坐下說:“你出來了?”
“四月底出來的,放我出來過五一,因為我在監獄裏表現得好。”劉鬆木嘿嘿嘿說,“我出來了,沒事幹,以前販賣電影票還能掙幾包煙錢,現在家家都有了電視機,沒人看電影了,老子隻好跟她爸爸出來賣餛飩,他媽的,沒辦法。”
鍾鐵龍笑笑,坐到劉鬆木踢給他的一張椅子上,“賣餛飩蠻好的,自食其力。”
劉鬆木轉頭對他女人說:“鍾鐵龍現在是大學畢業生,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玩大的。”
女人一笑,“鬆木常跟我說你,說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你隨做什麼事都能成。”
鍾鐵龍說:“鬆木講話不打草稿的,你別聽他亂說。”
劉鬆木卻說:“我是佩服你,你這人最執著。初中畢業前你的成績還沒我好,你說你要考高中就考取了高中。學拳腳,黃老師說你的悟性最高。後來你說你要考大學就考取了大學。你做一件事成一件事,這是我很佩服你的地方。”
鍾鐵龍不是個愛聽表揚的人,他總覺得表揚裏水分多,不實在。“鬆木,別說這些。”
劉鬆木問他:“你分在哪裏?”
“長益市電工廠子弟學校。”
“當老師?”
他沒回答鬆木這句話,而是問:“你賣餛飩一天能賣多少錢?”
劉鬆木說:“那能賣多少錢,一天二十來塊錢的樣子。”
“二十來塊錢?”鍾鐵龍是學數學的,腦海裏迅速蹦出了2乘3得6的數字,“那你一個月能賣六百元呀,可以啊。”
劉鬆木笑著吐口煙,覺得這不算一回事道:“你肯定比我好,你讀了大學,發展比我好。哪一天你當了科長、局長,我去找你,你別裝做不認識我劉鬆木啊。”
鍾鐵龍覺得這話像諷刺樣,打個哈欠說:“那肯定不會忘記你,不過你要有耐心等。”
他吃了碗餛飩,吃完後他要付錢,一塊錢一碗,他掏出錢給劉鬆木。劉鬆木不接,反而推開他的手說:“我們兩個人,從小玩到大的,付什麼錢?!”
鍾鐵龍不想白吃,把那塊錢丟到劉鬆木的餛飩擔子上,起身要走。劉鬆木抓住他的手,“你這是不給我劉鬆木麵子,”鬆木說,把那塊錢還給鍾鐵龍,“拿著。”
鍾鐵龍一笑,把那塊錢放進口袋,走了。
學校開學的前一天,他準備動身走人。這天晚上,父親很嚴肅地坐到他麵前,先是莊重地咳了聲嗽,看著他,接著就以過來人兼長輩的身份開口說話了。“你明天就走向工作單位了,走向工作單位就要麵對很多人,爸爸考慮了幾天,想跟你談幾句話。”
鍾鐵龍正躺在床上看書,見父親眉頭緊鎖,如此莊嚴,就坐直了身體。
“你可以自食其力了,爸爸的一顆心也總算踏實了。不過,我要提醒你,做人要小心,要謹慎,這個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要設防。”他看著父親,父親擰著眉頭又說:“你大了,能聽進父親的話了。我把我的教訓告訴你,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些虧,有的人內心非常黑暗,今天兩個人坐在一起談的話,他第二天就跑到領導麵前揭發你。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
鍾鐵龍覺得父親想得太多了,他淡淡地道:“爸,時代不一樣了,你們那個時代是政治掛帥,用人先要經過政審這一關。現在與你們那個時代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