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鴻章幹咳兩聲,咽口唾沫沉吟著說道,“回皇上,奴才意思當先議停戰,以阻止日軍攻勢,然後再商洽和約條件。”他頓了下,似乎在揣摩著什麼,良晌方接著道,“日夷條件,依奴才分析,不外允許朝鮮自主、賠償兵費及割讓土地。朝鮮已入日夷之手,自主已是事實,不過以書麵形式確定罷了。按照國際慣例,賠償兵費亦在所難免。隻數目多少奴才想日夷急於擺脫國內危機,必借機到時漫天要價,還請皇上酌定數目,以便奴才到時遵循。另外割地一事——”
“賠款之事尚可商議,割地一事萬不可允!”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李鴻章,不容置疑地斷然喝道,“祖宗基業豈可輕言放棄?!”
“皇上所言甚是,割地是萬萬不可的。”翁同龢眉毛抖落了下,睃眼李鴻章開了口,“李製台蒙老佛爺、皇上恩寵,方有這時進宮見駕的份兒,本該濯心滌肝,以圖報效,怎可不思進取,說出此等——”“叔平你錯怪少荃了。”奕掃眼光緒,猶豫了下開口說道,“俗話說有備無患,他這也——”
“日夷但提此議,自當斷然回絕,何須籌備?!”
“斷然拒絕隻怕這和議又不能開的。”剛毅一直悶葫蘆價默不做聲,這會不知哪根弦動了,歎道。
一團濃雲漸漸遮蔽了日頭,西際天空似乎還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隻袋煙工夫,太陽便不甘寂寞般掙紮著從雲彩後悄悄探出頭來,光緒陰森森的目光久久地望著變化莫測的天空,端著茶杯的手抖著,濺了手上亦渾然不覺。不知過了多久,閉目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割地之事不必再議,你等跪安吧。”
“嗻——”
心知不允割地和議便無從談起,李鴻章沒奈何複折了慈寧宮,然而這次,他連宮門亦不曾進得,原因隻有一個:慈禧太後“病”了,甚至便一句話兒、一個動作亦無力說、無力表示了。心知慈禧太後怕擔罪名,李鴻章沒奈何隻能連夜走訪各列強駐京公使,希冀列強出麵,勸阻日本放棄割地的要求,然而結果不想可知:四處碰壁。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時,清軍在遼東進一步遭日軍重擊,全麵潰敗。在這種情況下,慈禧太後的“病”好了,她不能不好了。畢竟割地賣國總比喪家亡國勝過百倍!在無可挽回的形勢下,在慈禧太後的惡言相逼下,光緒終於做出了讓步。
李鴻章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一大半,就在聖諭傳來的第二日便急急由天津乘船奔了日本,他渴望早早了卻了這場糾紛,他渴望著另一支北洋水師能夠早日呈現在他的眼前!
四月十七日,李鴻章接受了日本的要求:
一、承認日本對朝鮮的控製。
二、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全島及所有附屬島嶼和澎湖列島。
三、賠償軍費二萬萬兩白銀。
……
驕陽在晴得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炎炎的光直射下來,便知了都懶得叫一聲。但奕卻渾然不覺,亂麻一樣的心緒自出總署便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然而直至這禁宮,卻依舊是一團亂絲。
眼見奕熱得大汗淋漓,滿麵焦慮過來,新授了軍機章京上行走的陳熾心裏突然覺著一陣難受。記得五年前初次見他時,他一身月白實地紗袍,剃得趣青的頭後甩著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上去還是那麼頎秀,冠玉一樣的麵龐上毫不見皺紋,顯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綹濃密得略略透黃的髭須,還有眉棱骨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任誰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然而隻短短幾年光景,他卻完全變了個人:一張冠玉樣的臉變得皮肉鬆弛、毫無生氣了,油光水滑的長辮已然成為絲絲散亂的白發,而那堅挺偉岸的身軀亦不堪重負價深深佝僂了下去。
“卑職給六爺請安。”
出水簷下十多個外官見他近前,忙不迭“啪啪”甩馬蹄袖躬身請安。“嗯——”奕愣怔著仰起臉,眼瞼中盡是晃動的頂子,伸手使勁揉揉眼睛,輕輕應聲虛抬了下手,“怎的,都還沒進來?”
“回六爺話,眾相爺正在屋裏議著事呢。”陳熾自愣怔中回過神,三步並兩步下階,邊躬身打千兒請安邊道。“嗯——”奕沉吟了下,掃眼眾人,“你們都先下去,明兒再進來吧。”說罷,躑躅奔了西麵軍機房。
軍機房內,李鴻藻在窗前隨意踱著碎步;翁同龢滿臉陰鬱,坐在案側杌子上靜靜養神;剛毅茫然若有所失,怔怔地呆望著外邊天穹。隻有徐用儀,似乎不知疲倦,坐在杌子上對孫毓汶侃侃而言,俯仰之間,精神煥發:“孫兄,這什麼喚作‘冠狗’呀?”“‘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剛毅雙眸一眨不眨,“老百姓罵官罵俗了,罵成了‘狗官’。和下邊劾我剛‘複’自用一個意思。”他輕歎了口氣,“我剛毅,剛直而已,何謂‘剛複’?”
“子良兄,您如果有‘心’(愎),便不會‘剛複’啦。”
一語落地,便翁同龢亦禁不住嘴角掠過一絲笑色。見徐用儀說得口渴,孫毓汶起身提壺給他續了茶,接著道:“這‘冠狗’在《資治通鑒》卷二十四裏,是說西漢昌邑王劉賀的事,見精見怪的,似乎有個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頭——”說著,他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別的我這也記不清了。”
“我倒記得清楚。”翁同龢掃眼二人,冷冷笑著開了口,“當時昌邑王見了這個怪物,問龔遂此是吉是凶,龔遂回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這些狗東西,真是可惡至極!”徐用儀再也聽不下去了,抄案上折子複細看了看,伸手欲撕,孫毓汶忙不迭按下止住:“這種事兒值得大驚小怪嗎?好了好了,你就消消火吧。”
“這能消得下去嗎?不行,我——”
“不行你還想怎樣?”翁同龢手帕子揩了額頭上細汗,“這俗話說得好,話粗理不粗。徐相捫心問問自己,下邊說得可有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就省著些力氣吧。”徐用儀臉漲得通紅,咬牙道:“依翁相意思,如今局麵是我徐用儀和孫兄、剛兄造成的不成?”
“本官可沒這麼說,你要如此理解那是你自己的事。”翁同龢不緊不慢,冷笑著道。
徐用儀腮邊肌肉抽搐著:“那翁相這是什麼意思?當初若非你唆使皇上主戰,何至於落得今日如此局麵?如今我等替你頂此罵名,你卻——”
“本官心思上可對天、下可對地,徐相呢?敢說這話嗎?”翁同龢陰森森地直直盯著徐用儀,“莫忘了,便當初老佛爺也有這個心思的!”
“你——”
“徐兄,且聽萊山一言——”
“翁相莫要以為做了皇上師傅,便可在本官麵前指手畫腳、頤指氣使!”見隔間章京們探頭,目光齊刷刷地望著這邊,徐用儀直氣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不待孫毓汶話音落地,扯嗓子便道,“本官雖則平日忍著讓著敬著退著,可眼裏也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你——”“這是什麼地方,嗯?!”這時間,奕跨步進來,睃眼周匝,低斥道,“吵吵嚷嚷成何體統?也不怕底下奴才笑話?!”
眾人起身打千兒施禮請安。孫毓汶將手一讓,擠出一絲笑色道:“六爺消消氣。這還不……還不是條約事兒擾人嗎?卑職們議著,一時便——陳熾!還不快點給六爺端碗冰水過來?傻愣著做的什麼差事?!”親自接杯遞上前,孫毓汶幹咳兩聲,問道,“六爺,情形怎樣?”奕額上豆大的汗珠閃著亮兒,撲扇著一把大芭蕉扇,嘴唇翕動著欲言語,隻不知怎的卻又止住,陰鬱的目光複掃了眼眾人,伸手從袖中掏出張紙遞了孫毓汶。孫毓汶遲疑著伸手接了,展開看時,卻見上麵寫道: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詞意決絕,無可商議,廣島運兵船六十餘隻,現裝十萬人,已陸續開駛,由小鬆親王等帶往大連灣、旅順,準備進攻……事關重大,若照允,則京師可保,否則不堪設想。不敢不候電複,即行定約。
十萬?孫毓汶眼皮子倏地一跳,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使勁揉了揉。眾人對望了眼,禁不住皆移身湊了過去。
剛毅仿佛電擊了價身子哆嗦下,臉色已是又青又黃,喃喃道:“十萬?這……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十萬?!日夷真的準備大舉進兵了?!”翁同龢一把奪過電文重新看了一遍。“翁相以為這不可能嗎?人家既挑起這場紛爭,就有的那份能耐。幻想著人家人力、物力、財力匱乏,真是可笑、幼稚!”徐用儀不失時機地頂了翁同龢句,上前躬身打了個千兒,“六爺,事情到了這份兒上,再不能猶豫了,得趕緊請皇上簽約才是呐。”“喪權辱國的條約,不能簽!”翁同龢怒目圓睜,近乎喊道。“六爺,台灣、澎湖、遼東半島,這大片疆土割——”
“若是過期不允,倭人打了來,難道是翁相帶兵去抵擋嗎?”徐用儀嘿嘿冷笑著。“軍機議政,各盡所知,但求周密完善,以供皇上采擇,徐兄怎可以此堵塞叔平之口?”李鴻藻拈須沉吟片刻,望眼奕,問道,“敢問六爺,三國幹涉還遼一事可有了結論?”
奕端杯啜了口冰水,雙眸凝視著李鴻藻,不知是不想說,抑或是沉吟著,良晌方徐徐開口說道:“據許景澄轉俄外交大臣羅拔諾夫電,在華俄艦數十艘已足禦日,法十餘艦,德六艦,新發二艦亦在途中。日夷對此持何態度,目前尚不甚明了。”他頓了下,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又道,“現在三國大量兵艦齊集遠東,對日夷威脅甚大,日方最終恐不能不接受的。”孫毓汶抿了下嘴唇,輕輕歎息一聲說道:“據消息,日本政府必欲我方增添賠款,方允還我遼東,此數怕少說也在數千萬之譜,依我朝現下國力——”
“錢用去了,還會再有,地割去了,再無返回之日。隻要能收回遼東,就是再增賠款,朕也願意!”這時間,光緒一身石青色金龍褂,腳步“橐橐”踱了進來。
眾人便忙都叩頭請安。眼瞅著光緒坐了,翁同龢躬身朗聲道:“皇上所言甚是。隻要收回遼東,戶部當竭盡全國之力予以賠償,但望此款能請三國調停壓至最低限度。”“翁相,咱有那麼多銀子嗎?!”徐用儀見孫毓汶沉吟著,幾次欲言又止,因率先說道。“皇上,日夷割我遼東,沙俄勢不會答應。以日夷之力欲對付俄法德三國聯軍,無異以卵擊石。結果終如六爺所說,它不能不應允的。若我朝現下準其所列各款,日俄關係必更趨緊張,一旦兩者交戰,於我朝實有莫大益處。若不允其所求,日夷必竭其全力攻我大清,如此一來——”
“奴才亦是此意。還請皇上三思。”孫毓汶這時開口附和道。
光緒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份照會。翁同龢有點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咂舌猶豫了下開口說道:“皇上,靠人不如靠己。沙俄是惱日占我遼東,然希冀其與日夷開戰卻無異於緣木求魚。日夷經八個月戰爭,已然處於內外交困境地。海陸軍備十分空虛,財力、物力、人力的補充亦告枯竭,依其狡詐奸猾本性,豈會與沙俄爭執?奴才所料不錯的話,日夷早有去遼東之心的了。”光緒身子抖落了下,抬眼望下翁同龢,似欲言語,隻沉吟了下又垂下了頭,信手拉案上折子隨意翻看著。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又道,“其發兵十萬,不外想盡快將其他條款確定下來,以免橫生枝節。然究其現下形勢,實乃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
“翁相言日夷財力、物力、人力已告枯竭,不知有何依據?!”徐用儀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眼見他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欲作最後的決斷,忙不迭開口道。
“洋報上此消息比比皆是,你難道——”
“日夷奸詐成性,翁相何敢斷言此不是其詭計?!”徐用儀壓根便不予翁同龢說話空隙,“前次聯英抗日一事,翁相敢情忘了不成?”
“你——”
“皇上,京師重地,萬不能再有半點閃失的。”徐用儀撩袍角跪倒地上,叩頭道,“奴才懇請皇上早作裁斷,以安我大清江山社稷!”光緒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躑躅著在殿中踱了兩圈,止住,仰望著窗外耀眼的天穹,直恨不能一拳捅破了,以發泄這訴不盡的悲憤、道不完的孤哀。軍心崩潰,大臣無能,徒有中興壯誌,卻不知依靠誰來實現,難道過去的一切願望都成了空想?
“皇上,三國幹涉還遼,於我大清實為難得之機會,奴才懇請皇上善加利用,以期為我朝挽回一二好處。”李鴻藻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向前一步,躬身道。
光緒喟然長歎一聲,從肺腑裏長長透了一口氣,語聲喑啞,陰沉道:“奕,你什麼意思?”奕正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此一問,身子一顫,離座一躬身,正要答話,見光緒按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皇上話,奴才以為事情到這地步,這帖苦藥隻能……隻能吞下去了。”
“可這帖藥太苦了啊!”光緒深長歎息一聲,“喪失這一大片土地,朕有何麵目見列祖列宗?又有何麵目對億萬生靈?”說著,兩行晶瑩的淚水順眼角默默地淌了下來。
“皇上難道忘了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最終滅了吳國嗎?”奕小心翼翼道。“皇上,六爺所言甚是在理。”剛毅本尋思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隻一側孫毓汶偷偷移手捅個不停,沒奈何隻得順奕話茬兒接道,“奴才意思皇上便……便吞了這帖苦藥,再圖振作吧。眼下底下吵吵得厲害,這真要有個亂子出來,怕更難收拾的。”
光緒雙眸幽幽地望著楹柱,良晌,移眸望眼奕,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籲口氣道:“奕。”
“奴才在。”
“你電告李鴻章,與日相伊藤博文再行商議所訂條款,以期有所挽回。”
……
“還有,”光緒似乎沒有察覺奕臉上異樣,目視案上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接著道,“折子你們幾個先看著,申時呈了進來。師傅與朕一起去趟貢院。”
“皇上,”見光緒站起身來,徐用儀禁不住上前一步,躬身急道,“此前李鴻章已與日相反複辯駁,終因日本斷無通融的餘地,方被迫應允。如果各走極端,我方堅持修改,日方則決然出兵,再起戰爭,後果實不堪設想。奴才懇請——”
“不必再說了。”
“皇上——”
“道乏吧!”光緒不耐煩價虛抬了下手,點頭望眼眾人,“對了,朕方才遇著批外官,說要明兒進來。莫管事兒大小,該辦的不能拖,這事季雲你接著。”
“嗻。”
“橐橐”腳步聲響漸漸消逝了,留下的隻是一派抑鬱沉悶的氣氛。眾人都沒有言語,攢眉蹙額各自想著心事。不知過了多久,猛聽西方一聲沉雷,雖然不很響,卻震得人心裏一撼,接著一陣涼風卷地而來。徐用儀望眼孫毓汶,上前向著怔怔發呆的奕略躬了下身子:“六爺,您看這事——”
奕仰臉望天,這方覺炎炎熾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吹遍全身,足足袋煙工夫,方回眸苦笑著望眼眾人,語氣枯柴樣幹巴說道:“到這份兒上了,還能怎樣?且遵上諭先電李鴻章斟酌辦理,待複電到後再依情形說吧。”
“簽約限期沒幾日了,這萬一真又引發了戰爭,那可怎生是好?”孫毓汶咬嘴唇沉吟著道,“六爺,卑職意思您再單獨麵見聖上——”
“沒戲的。皇上那性子,除了叔平話好歹能聽進去些,誰也不濟事的。”奕臉上掠過一絲自嘲笑色。烏雲中閃電時隱時現,幾個人麵色都很難看。徐用儀如泄了氣的皮球般半躺在椅子上,打破了沉默,苦笑道:“如此可怎的向老佛爺交代呀?”
“還能怎樣?照情形一五一十——”話方說半截,一個筆帖式三步並兩步進了軍機房,孫毓汶遂住了口,問道,“什麼事兒?”不知是沒想著奕在裏間,抑或是覺著自己失禮,那筆帖式愣怔了陣方周匝兒打千兒請安道:“回相爺話,都察院給事中餘晉珊餘大人進宮——”
“他進來做甚?”奕眉頭抖落了下。
“餘大人說那個鬧甚維新變法的康有為唆使弟子梁啟超糾集一二百舉子,連署《上皇帝書》,要都察院代為呈遞皇上——”
徐用儀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他人呢?”
“舉子們都聚了都察院外,餘大人恐鬧出個甚事兒不好收拾,留下個下人候著回話,先自回院了。”
“六爺。”徐用儀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咬牙陰森森道,“好不容易議到現下這份兒上,容不得他們搗亂。下官意思,速派步兵——”“不行。”奕掃了眼徐用儀,“‘公車上書’為輿論所關注,萬萬不可魯莽行事。派兵驅趕,無異於火上澆油,事兒隻會越鬧越大的。”
“那就任著他們胡鬧不成?”
“徐兄,舉子們‘公車上書’既已發動,難以阻止的。為今之計,還是——”孫毓汶拈須沉吟著,說道,“六爺,依下官意思,可要餘晉珊好言告訴眾舉子,倘將事情鬧大了,阻撓和局,以致重新引發戰爭,我大清前途將不堪設想。另外,設法勸阻各省舉子連署,務必不能使之擰成一股繩兒。”他輕咳了兩聲,額角青筋抽動了下,又道,“還有,谘照都察院,無論如何不許代遞那些舉子的奏折,以免傳到皇上耳中。六爺您看——”
奕目光陰鬱,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移眸掃眼那筆帖式,聲氣中帶著顫音,點頭說道:“你就將孫相話兒傳了過去。”
“嗻。”
“對了,徐甫呢?”奕背著手,立在屋中央仰臉看天,“你去他府裏看看,這事要他親自去辦。”
“嗻。”
“六爺,依下官看,此隻能阻一時。”徐用儀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要想不生變卦,唯有釜底抽薪,速速簽約才是。”
“徐相所言不錯。那康有為頗能蠱惑人心,倘他出麵連署眾舉子,隻怕——”孫毓汶已是半蒼的眉毛緊鎖成一團,“隻現下皇上尚自不允簽約,這可如何是好呀?”不待奕有所反應,徐用儀冷冷哼了聲,道:“奏與老佛爺,她老人家斷不會允皇上任性子行事的。”
“對,奏與老佛爺。”孫毓汶眉棱骨抖落了下,“事不宜遲,咱這便過園子去!”
“萊山——”
“六爺還有什麼交代的?”
“沒……沒有,你們去吧。”
奕無力地揮揮手示意二人退下,再也禁不住,淚水走線兒般從眼眶中淌了出來。奏與慈禧太後,意味著什麼?!他不想讓他們這麼做,他不想他──光緒受到傷害,但他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無力勸阻他!
光緒一行人來得順天府貢院時,已是午末未初時分。此時天穹上早已烏雲漫天。光緒嗬著腰出來,守門的老遠瞅著已奔了過來,磕頭請安便欲進內通報,卻被光緒擺手止住。
一路上走走看看,不知不覺間來得龍門,抬腳正欲進去,卻聽得裏邊有人喝道:“去去去,過幾日便放榜,著的哪門子急?回去耐心候著!”說話間一個差役從裏邊踱了出來,一眼瞅著光緒,忙不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響頭顫聲道:“奴才該死……奴才不知萬歲爺駕到,還望萬歲爺恕……恕罪。”
“起來吧。”光緒虛抬了下手,“徐桐現在哪裏?”
“回萬歲爺,徐大人這會兒估摸著在至公堂吧。要不奴才先進去——”
“不必了。你頭前帶路。”
“嗻。”
四下裏察看了番,待回返至公堂時,徐桐已是滿頭的大汗。擦了擦臉,撩袍擺在雕花瓷墩上端正坐了,徐桐清臒的麵孔上毫無表情,盯視著身後進來的會試房師、禮部侍郎李文田,良晌,才撫了一下花白胡子,從齒縫裏蹦出了句話來:“你寫那話兒什麼意思?”
徐桐惱恨維新變法,於康有為更恨得咬牙切齒,加之又有慈禧太後聖諭,因而事先關照眾房師:凡廣東試卷中才氣出眾的必為康有為所作,須當摒棄勿取。李文田這一房中恰發現一個舉子文章才氣洋溢、議論風發,初想作為高第舉薦了上去,繼而一想此必康有為試卷,隻得忍痛割愛,然又心生憐惜,遂卷末題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因為靜,徐桐話音雖不高,聽來卻十分清晰硬挺,直嚇得李文田不自覺打了一個寒戰:“回中堂話,這……這卑職看那文章文采出眾,一時情不自禁,隨……隨手寫的。卑職心思僅此而已,請中堂明鑒。”
“隨手?你可知這卷子呈了聖上會是怎樣結果?”徐桐依舊不依不饒。
“卑職——”
“老佛爺話兒,我與你們交代了不知多少遍——”正自喋喋不休地說著,外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徐桐警惕地收住口,移眸看時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奴才徐桐給皇上請安。不知皇上駕臨——”見他欲叩頭行禮,光緒淡淡一笑,擺手道:“行了行了,這天兒,哪這麼多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