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烏雲密布

“賠款之事尚可商議,割地一事萬不可允!”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李鴻章,不容置疑地斷然喝道,“祖宗基業豈可輕言放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就在人們都滿腹鬱悶地關注著中日戰事時,光緒二十一年的春天悄悄降臨了人間。這日一大早,煦暖的日頭便從東際天空露出了笑臉,金燦燦的陽光潑灑在紫禁城那金黃的琉璃瓦片上,五光十色好不宜人。然而,光緒的心卻依舊如置之冰天雪地中般冷。他渴望勝利、渴望著擺脫束縛,重現大清輝煌,但一次又一次的失利,使他的願望漸漸化為了泡影。

“奴才奕並諸軍機恭請皇上聖安!”

光緒劍眉下一雙漆黑的眸子怔怔地望著神秘莫測的天穹,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臉上,蒼白中帶著倦色,發暗的眼圈下還帶著絲絲淚痕。昨夜,他記得昨夜那天空尚是黑漆漆的點星亦無,他以為一場暴風雨,一場摧木撼屋的暴風雨就要來了。然而出乎想象,那天如今卻又湛藍湛藍的,這會不會是一個好的兆頭呢?他想著,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笑色……

“奴才——”

“進來吧。”千層底布鞋踩在金磚地上,輕飄飄的,端杯啜口茶,光緒方開口道,“張蔭桓和邵友濂去了日本多時了,怎麼還不開議?可有消息傳過來?”

“這——”奕暗暗籲了口氣,道,“這事奴才昨日請美國公使田貝探聽日夷意向,據其雲日夷迫於諸列強的壓力,已經應允談判議和。其所以遲遲不與張、邵二使開議,蓋因二人位低權輕,遇事請旨,不足以勝任全權大臣一職。依奴才看,其不外是想在談判之前多占些地方,以為談判時作要挾。”饒是他字斟句酌極盡小心,光緒臉上卻仍是掛了層霜般冷峻。奕低頭細碎白牙咬咬嘴唇,又道,“皇上,據田貝稱,但我朝能改派從前能辦大事、位望甚尊、聲名素著之大員,給予十足信任,似便可開議。”

“從前?”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這指的是誰呢?!”

“看情形,似乎是……是要求以李鴻章作為全權大臣,方可議和。”

“他?哼!”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他畏葸怯敵,喪師失地,隻為——朕方從輕與他革職留任處分,猶望他能天良未泯。殊料一敗再敗,壞朕大事!似此等鼠輩豈可代表我天朝?”

“皇上息怒,此番戰局不利,李鴻章身為主帥,自難辭其咎。但依我大清律例,便斬之亦不為過。”徐用儀白淨麵皮上光溜溜絲毫皺紋亦無,乍看上去像是五十多歲的人。見孫毓汶丟眼色過來,沉吟下開口說道,“隻在他來說,也算盡了力了。日夷既提出希望他去,奴才意思,為顧全大局,就派他——”

“我煌煌天朝,豈可派已革去官職,屢議屢敗,喪盡朝廷威嚴的李鴻章去議和?!”翁同龢滿腔熱血,總指望著能借此施展抱負,可不想卻發展到今日這般田地,雖說心中於議和亦不能不勉為默許,隻對李鴻章卻恨得咬牙切齒。“皇上明鑒,日夷指名要李鴻章去,實在是能從他處撈得更多好處。”

“那翁相意思,誰去合適呢?”孫毓汶托著下巴,故作沉吟狀不冷不熱道。

“這——”

“遍數朝內朝外,能擔此大任者隻怕也就李鴻章了。”徐用儀輕歎了口氣,無奈道,“皇上,此番談判險阻重重,非李鴻章不能擔此重任,還請皇上三思。”光緒被他沉重的語氣壓得有些窒悶,踱碎步道:“不行!此事朕斷難應允!”

“皇上,李鴻章年事已高,經此一戰,耗盡大半心血,所受打擊不可謂不大。即使降旨開去處分,命他赴日議和,他是否有此精力、有此心思,尚有疑問的。”孫毓汶舔嘴唇道。

光緒倏地站住了腳,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陰森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孫毓汶:“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要朕求著他去,嗯?!”孫毓汶隻覺著像用鞭子照著心在猛抽,怯怯地望眼光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於金磚地上“咚咚”叩響頭道:“皇上明鑒,奴才句句發自肺腑,絕沒有,亦不敢有絲毫雜念的。若不依日夷——”

“放屁!”光緒說著手中茶杯重重摜了地上。寇連材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裏猛地一悸,懷中奏章稀裏嘩啦散落一地,連翁同龢、李鴻藻也是心頭咚咚、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這種局麵,“你一早進宮做甚去了,嗯?!”

“奴才——”孫毓汶激靈一個寒戰,直驚得麵色慘白,“奴才瞅著皇上尚未……尚未醒轉,先去慈寧宮與老佛爺請安——”

“請安?你該說是領旨去了!”光緒心中的火直往上拱,兩手捏得緊緊的全是冷汗。

“奴才——”

“怎樣?!”光緒瞟眼徐用儀,接著道,“莫以為你們是老佛爺委的朕便拿你們沒奈何,你們這軍機,是朕的軍機!是大清朝的軍機!倘不能與朕、與朝廷真心做事,朕照樣革了你們差使!”

“奴才謹遵聖……聖訓。”

“奴才剛毅給皇上請安。”這時間,剛毅神情茫然中夾著絲絲陰鬱,也不通稟便佝僂著身子進來,躬身打千兒請安道,“啟奏皇上,欽差大臣、兩江總督劉坤一急電:牛莊、營口、田莊台等軍事要地相繼陷於日夷之手,我東征諸軍現在錦州附近石山駐紮。劉坤一因損失慘重,糧餉不繼,請求朝廷——”

“夠了!”

光緒臉色鐵青,俊秀的麵孔亦因憤怒而扭曲著。窗外一陣風掠過,將窗紙鼓得漲起又凹下,門上隔年貼的“福”字掉了角兒,在絲絲晨風中簌簌抖動,直撩撥得眾人心中戰戰栗栗、驚心動魄。

“皇上,設若日夷趁機直入,那轉眼便將至京師了。”徐用儀盯了光緒足有移時,粗重地喘了口氣,率先打破了沉默,叩頭道,“奴才泣請皇上收回成命,速遣李鴻章赴日議和。”許是真的動了感情,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皇上,徐相言語絕非危言聳聽。此時若再不作決斷,後悔晚矣!”孫毓汶似乎忘了先時申斥,亦跪地道。

“皇上——”

光緒兩手交叉著緊緊按住椅背,竭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兩眼已是淚如泉湧。見眾人在耳邊走馬燈似喋喋不休,心中憤懣、愁苦、無奈諸多滋味直翻江倒海價往上湧,輕輕揮手道了句“都不要再……再說了……”竟自長號一聲放出聲來。他心中悲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肺腑,直聽得眾人黯然神傷。

“這都做的甚來?”紛遝的腳步聲響處,慈禧太後在李蓮英、崔玉貴攙扶下滿臉陰鬱地進了屋,掃眼周匝,冷哼一聲開口道,“小日本還沒打到京師呢!”

“奴才恭請老佛爺聖安。”

“兒臣給親爸爸請……請安……”

慈禧太後輕抬了下手,努嘴示意坐了,說道:“你看看你那樣兒,還有沒有點皇上的舉止禮儀?這光景了哭濟事嗎?嗯?”

……

“現下如何應付這局麵,可商議出了個法兒?”

光緒顫抖著接過布巾拭把臉,閉目深深籲了口氣,睜眸望著慈禧太後:“兒臣正和奴才們商議。”“不會吧?”慈禧太後端杯欲飲,隻到嘴邊卻又放下,掃眼垂手侍立一側的孫毓汶與徐用儀,道,“這進來少說也有大半個時辰了,還沒議出個法子,嗯?!”

“回老佛爺話,”孫毓汶咂舌猶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日夷已有議和之意,隻因張蔭桓、邵友濂位低權輕,不足以勝任全權大臣一職,故拒絕開議。方才六爺言美使田貝電,倘我朝能改派李鴻章為議和全權大臣,便可開議。”

“是嗎?奕。”慈禧太後陰森森的目光盯著奕。

“是的。”

“好,很好。”慈禧太後盯著奕足足盞茶工夫,方移目望著光緒,“既然人家點名要李鴻章去,那就派他去呀,還猶豫什麼?”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說道:“日夷要那奴才去,隻在能從他身上撈得更多好處。此事關係祖宗社稷,兒臣不敢稍有馬虎。”他頓了下,輕咳兩聲又道,“再者李鴻章喪師辱國,以他為使——”

“以你意思,該如何呢?”

“兒臣……兒臣意思要奕挽請諸列強公使出麵調停。日夷太過霸道,於他們總沒有好處——”

“行了!別做美夢了!先時碰一鼻子灰忘了?!”

“此一時彼一時——”

“現在沒時間讓你折騰了!”慈禧太後“嗖”地站起身來,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幾步,倏地止住,盯著光緒,“當初李鴻章堅決主張與日本和平解決朝鮮爭端,真要依著他的話辦,把那破朝鮮給了日本,何以會落得今日這般局麵?!”

“老佛爺,此事——”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地兒!”慈禧睃了眼翁同龢。

光緒心口急劇起伏著,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氣,起身咬牙道:“請親爸爸回宮歇息,此事兒臣自會妥善處置的。”一語落地,直驚得翁同龢麵色煞白,沉了底處的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上,正自惴惴不安間,卻聽慈禧太後咯咯冷笑兩聲,道:“嫌我礙眼,想趕我——”

“兒臣不敢。”光緒轉身仰望著外殿金光燦燦的“正大光明”匾額,“祖宗家法,後妃不得幹政。兒臣如此做,皆是為親爸爸著想。”

慈禧太後勃然變色,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她一步一步向著光緒踱了過去。頃刻間,殿內一片死寂!“你說什麼,嗯?!”慈禧太後在光緒身前止住,滿是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直直盯著光緒。

光緒身不由己地後退了兩步。他想抗爭,想擺脫她的束縛,他也的的確確做過,但是,內心深處對她的恐懼卻是根深蒂固的。此刻殿中二三十人都聽得呆若木雞,人人色變股栗。

“世祖爺在位,宮中鐵牌定製——”

不待光緒話音落地,李鴻藻已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佛爺息怒,現下外間對您老人家議論頗多,皇上心憂國事,語氣難免生硬了些,隻他心中確確實實是為老佛爺您著想的,還請老佛爺明鑒。”

“為我著想?哈哈……”

慈禧太後刺耳的笑聲直聽得人毛骨悚然,足足袋煙工夫方自止住,陰鷙的目光掃眼翁同龢,說道:“當初一門心思要戰,為的什麼?是朝廷威嚴還是社稷榮辱?”她說著倏地抬高了嗓門,“為的是將我手中這些權兒都攬了過去!為的我這老婆子礙手礙腳,要將我從此——”

“奴才心思——”翁同龢嘴唇翕動著。

“你敢說我說錯了?!就你那點鬼心思,想在我跟前抖落?!”慈禧太後粗重地透了一口氣,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孫毓汶!”

“奴才在。”

“你這就給我擬旨,著賞還李鴻章頂戴,開去一切處分,立即赴日議和!”

“親爸爸此舉——”

“就這個話兒,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祖宗家法緊要,可江山社稷更是不能疏忽!”慈禧太後冷哼一聲望眼奕,“你隨我過來。”

惴惴不安地出了養心殿,奕心裏直覺著空落落的,滿是狐疑地望著慈禧太後身影,嘴唇翕動著幾欲言語,隻卻不知如何開口是好,遂默不做聲,亦步亦趨緊隨了身後。

雖說早已過了正日子,慈寧宮卻依舊張燈結彩煞是悅目。隻因著慈顏不悅,滿宮的太監、侍女皆噤若寒蟬,給人一種不和諧的感覺。奕滿腹的心事,對四下諸多景象皆夢境中般渾然不覺,直珠簾聲響方自回過神來,眼瞅著慈禧太後進了西廂房,猶豫了下在外邊簷下靜靜地候著。

西廂房內,李鴻章九蟒五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頸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前幽幽閃光,隻一雙三角眼黯然無光,顯得甚不匹配。

“奴才——”

“坐著吧。”慈禧太後臉上擠出一絲笑色,輕輕揮了揮手徑自在杌子上坐了,掃眼桌上猶自熱氣騰騰的膳食,說道,“怎的沒動?嫌做得不可口?”“不不……”李鴻章方拿捏著坐了,聞聲複站起身來。“奴才……奴才方才進宮時進了些飯食,不覺著——”“瞎話。你與我做事這麼多年了,還犯生分?”慈禧太後莞爾一笑,招手示意李鴻章坐著,道,“這是我特意要下邊奴才為你做的,嚐嚐看味道怎樣?”說罷,徑自伸筷子夾了塊又白又細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做得還真不錯,嗯——你還傻愣著?”

“奴才……奴才真的進飽了……”

“假的。”慈禧太後又揀幾塊豆腐吃了,拭著額頭上的細汗,說道,“你擔的甚心,有我在皇上能奈你何?這不花翎頂戴、袍服朝珠一樣不少又都在你身上嗎?”李鴻章接她密諭進京,心知必是要他再扮那屈辱求和的角色,這麼多年經他手簽訂的條約少說也有十多個,喪權辱國、割地賠款早已為世人所唾棄,多此一樁亦沒得什麼,隻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北洋水師竟至全軍覆滅,卻讓他蔫了的茄子價再也提不起精神。這些年在宦海中呼風喚雨縱橫馳騁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北洋水師這點家當,如今一切灰飛煙滅,他又豈能不肝腸欲碎?悵然望眼慈禧太後,李鴻章低頭說道:“老佛爺隆恩,奴才沒齒不忘。”

慈禧太後接毛巾拭了嘴,起身至炕上斜倚著躺了大迎枕上,按煙點火抽了一口,噴著煙霧說道:“你這些年風裏來雨裏去,為我、為朝廷做了不少事兒,這些都是應得的——”見李鴻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慈禧太後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輕咳兩聲,道,“怎的,不願擔這差使?”

“奴才……奴才……”

“你老了,身子骨也不似以前了,這遠涉重洋確是有些難為你了。隻如今這朝裏朝外還有誰人派得上用場?話說回來,這人家指名要你去——”李鴻章揀空隙躬身插了口:“老佛爺待奴才恩深情重,莫說要奴才去議和,便要了奴才這把老骨頭,奴才亦心甘情願的。奴才……奴才隻是……”

“隻是什麼?放開了說。”

李鴻章答應一聲,咽口口水,沉吟著說道:“老佛爺與奴才上千萬兩銀子辦海軍,隻到頭來卻——”他聲音嘶啞,兩行老淚順眼角悄悄淌了下來,“奴才內心深感愧疚不安——”“罷罷,我還以為你犯哪門子病呢。這仗打到這份兒上怎怨得你?”慈禧太後狡黠地眨了眨眼,已然會過意來,瞥了一眼李鴻章,道,“我知道北洋水師是你的命根子——”

“北洋水師乃我大清水師,奴才萬不敢抱此心思的。”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幹咳兩聲道。

“我知道的。”慈禧太後心裏冷哼了聲,隻嘴上語氣依舊如常,“現下要緊的是趕快結束了這戰事,真這般下去,京師怕遲早也保不住的!”她頓了下,坐直身子接杯漱了漱口,接著道,“至於水師嘛,還是要辦的。等緩過這陣,還由你督辦。隻是到時候可莫要又以年事已高、精力不繼百般推諉才是呐。”

“奴才不敢。”李鴻章暗籲了口氣,底氣一下子足了許多,躬身朗聲道,“但為老佛爺做事,奴才死亦不敢推辭。”“不是為我,是為咱大清朝廷。”慈禧太後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向著李蓮英丟了個眼色過去。

“老佛爺旨意,恭親王奕見駕!”

“嗻。”奕凝神側耳傾聽著裏間話語,猛聽李蓮英公鴨子價高喊,直驚得差點跌倒在地上,閉目深深吸口氣定住心神,答應一聲舉步進了屋,躬身打千兒請安道:“奴才奕恭請老佛爺聖安。”話落地,半晌不聞慈禧太後動靜,奕怯怯地抬起頭,但見慈禧太後兩道寒光正自盯著自己,忙不迭複垂下頭來,沉吟片刻,“啪啪”甩馬蹄袖跪倒在地上。

“我這還以為你忘了禮數呢!”慈禧太後臉上複掛了層霜般冷峻,睃眼奕,用枯柴一樣幹巴的語氣問道,“知道我喚你來為的什麼嗎?”在外間聽著李鴻章那“嗡嗡”如蚊子哼哼價的聲音,雖不真切,隻奕心中已是雪亮,聞聲叩首道:“奴才曉得。”“曉得便好,待會兒你便與少荃去見皇上。”慈禧太後趿鞋下炕,從崔玉貴手中接壺仔細地澆著窗前含苞待放的蘭花,徐徐說道,“這回去日本談判,是訂城下之盟,估計倭人會提出什麼條件,咱們能答應些什麼,你們商量個譜兒,讓少荃心中有個底,也不至於到那邊事事還要請旨兒。”

“奴才謹遵慈諭。”

“少荃是為咱們家辦事,這你心裏也清楚,皇上那邊就交給你了。”

“嗻——”

“我這還有幾件事兒,回頭你順便辦了。”慈禧太後俯首嗅了嗅花香,長長地吸口氣轉過身來,拭了拭手道,“前陣子戴鴻慈糾合五六十人沿街痛斥和議,這方壓下去,聽說又冒出個禦史安維峻來,你可曉得這事兒?”

“奴才聽說了。隻折子奴才未曾見著。”奕額頭上皺紋折起老高。

“是嗎?那我這就說了你知道。”慈禧太後細碎白牙咬著,一字一句從齒縫中蹦道,“他折子上說少荃挾外洋以自重,倒行逆施,不但誤國而且賣國,中外臣民,莫不切齒痛恨,欲食少荃之肉,請旨處斬少荃。”說著,她抬高了聲音,“又說這次和議出自我之意,蓮英實左右之。甚至大逆不道,言我既歸政皇上,何以遇事仍多所牽製,如此何以上對列祖列宗,下對天下臣民。你說,似這種奴才該怎生處置呢?”

“奴才們尚未商議——”

“我問的是你!”

“和議乃……乃奴才們集議結果,他這般妄言犯上,實屬大逆不道,當以斬立決處之,不然不足以警戒諸人。”奕長長透了口氣,違心道,“隻……隻殺禦史乃亡國之兆,故奴才以為不如將其發往軍台效力贖罪,以儆效尤。”

“另外——”慈禧太後輕哼一聲端杯啜了口茶,道,“這本來事就多,剛毅幾個又碌碌無為者有之,無精打采者有之,我想在軍機處另設督辦軍務處,專門負責與日夷戰事。由你主腦兒,奕劻這陣子悔意甚深,就他和榮祿、長齡幾個幫著你。好了,現在道乏吧。”

“老佛爺,此事奴才——”

“道乏吧。”

“嗻。”

雖說出慈寧宮已箭許裏地,奕卻仍不自禁連連打著寒戰。“六爺。”李鴻章挺了下微駝的背,緊趕幾步追上悵然若失的奕,略躬下身道,“您……您沒事吧……”奕咽了口唾沫,在李鴻章目光凝視下似乎遲疑了一下,旋即恢複了平靜,說道:“哦,沒……沒什麼,昨兒夜裏受了些風寒,不妨事的。對了,你甚時到的京城,我怎的一點消息也不知道?”

“卑職卯時方進的京,原想著進宮遞牌子再與六爺您請安的,失禮之處——”

“這說哪兒的話了。”奕淡淡笑著抬腳出了慈寧門,透了口氣說道,“待會兒進去,皇上言辭免不得有偏激之處,你莫放了心上。你的苦衷,老佛爺和朝中明理的王公大臣們都是明白的。”

“敗軍之將,無話可說,隻是準備承受各方的責難罷了。”似乎言未盡意,李鴻章頓了下又道,“六爺放心,這種情景少荃不是頭一回遇著,不會放了心上的。”奕怔了下,悵然望著天上朵朵白雲,長長籲了口氣,欲言語時恰聞交泰殿大鍾“咚咚咚”連撞了十二聲,猶豫下腳下加快了步子。

饒是心有準備,隻請安進屋後李鴻章心中依然揣了個小鹿價怦怦直跳。不知是天氣悶熱抑或是心煩難耐,光緒隻著件灰府綢長袍,腰間便帶子也沒係,陰鬱的目光死盯著李鴻章,本來就蒼白的臉在陽光下更顯暗青:“你還有臉來見朕?!”

“奴才喪師誤國,罪不容赦,請皇上從嚴處分。”李鴻章半蒼眉毛微蹙,眼皮子倏地一顫,叩頭道。“朕能將你怎樣?這沒朕的話你不都官複原職了嗎?”光緒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徐步下了禦座,在幾個大臣目光注視下,輕緩地踱著碎步,“日夷點名讓你去議和,老佛爺也是這個意思,你呢?怎生想的?”

“奴才——”李鴻章電擊似身子一顫,偷偷掃眼光緒,沉吟半晌小心翼翼開口回道,“奴才是老佛爺、皇上的奴才,是咱大清朝的奴才。但有利於咱大清朝的事,奴才斷不敢推辭的。”“朕不是問你這個,朕——”光緒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透了口氣,轉身凝視著李鴻章,輕聲道,“你辦理洋務多年,又與夷人甚是熟絡,對日談判一事,諒必胸有成竹。準備如何開議,且說來朕聽聽。”他的聲音很輕,很淡,仿佛怕驚醒熟睡中的嬰兒一般。然而李鴻章卻聽得真真切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著光緒,他久久沒有言語。在他想來,那劈頭蓋臉暴風雨般的怒斥是萬萬不可避免的!

“少荃,皇上問你打算如何開議呢。”奕亦廟中泥胎價愣怔著,然隻片刻便回過神來,掃眼李鴻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