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李文田見過萬歲爺。”
光緒點了點頭徑自進屋,四下裏張望著在正中椅上坐了。徐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皇上身子骨緊要,但有事兒差人知會奴才一聲就是。這萬一有個閃失,奴才何顏——”“朕至於那般嬌貴嗎?”光緒淒然一笑,喟然長歎口氣,說道,“誰讓朕缺人才啊?”
“奴才——”徐桐腮邊肌肉抽搐了下。
“朕不是信不過你,朕隻是心急呐。”
眺望著遠處陰沉沉的蒼穹,半晌,光緒長籲了口氣,鬆弛地一笑,說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卷子現下看得怎樣了?”“回皇上話,”徐桐咽了口唾沫,道,“卷子都已看過。隻奴才不放心,怕屈了人才,想著再看看。估摸最遲後天便可大告天下。”光緒淡淡一笑:“嗯,不錯,就該這樣的。你們都忙你們的,不用管朕。”說著努嘴示意翁同龢下便閉目養起神來。翁同龢會意地點了點頭,徑自起身到一側桌前抄卷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屋角自鳴鍾“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三聲。“皇上。”翁同龢起身在光緒身前躬身打了個千兒,“您看這份。”光緒緩緩睜眼瞟了下,但見卷首工整地寫著“廣州府南海縣康祖詒”幾個字,忙不迭接過看批語,卻點的第八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光緒使勁地眨了眨眼睛,沒錯,是取的第八名!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舒展下身子正尋思著說些什麼,隻外間寇連材喘氣籲籲地跑來,遂又止住。
“奴才恭請——”
“甚事兒?”
“回萬歲爺,是——”寇連材掃眼周匝,到光緒身前壓嗓子低聲嘀咕起來。翁同龢怔怔地望著光緒,心裏兀自胡亂揣摩間,但見光緒起身望眼徐桐,開口說道:“朕去了,你們這抓緊著點時間。”
“嗻!”
送了光緒一行,徐桐箭一般立刻折返至公堂,於案上抄卷子看時,頓時如廟中泥塑的佛胎價目瞪口呆,傻了眼。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不一地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人身子起栗。李文田靜立一側,見徐桐不說不動隻是出神,猶豫著輕聲道:“中堂,怎……怎生回事?”
……
“中堂!”
“唔。”
徐桐身子一顫,才從怔怔中醒過神來,睃眼李文田,腮邊肌肉急促抽動了兩下,咬牙道:“你們做的好事!”說罷,將手中卷子狠狠地甩了過去。李文田身子哆嗦了下,遲疑著俯身撿了掃眼,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中堂,這現下喊著維新變法的不是一個兩個,卷子封著,下官們怎——”
“這些話兒能說與老佛爺嗎?!”
“這——”
“廢物!一群廢物!”徐桐麵頰扭曲著怒罵道,“告訴他們,放榜的事兒先莫急著做!”說罷,冷哼一聲腳步“橐橐”出了屋。李文田臉漲得通紅,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直覺著胸口堵團爛棉絮價塞得難受。沉吟著仰臉欲反駁,這才發現徐桐早已出屋而去,遂發泄胸中惡氣價狠狠啐了口,甩袖亦出了屋。站階上仰臉沐浴著雨水,半晌,心緒方平緩了下來,見幾個差役眼睛直直盯著自己,李文田張口怒斥一句複折身進去,徑自提壺斟杯茶,仰脖牛飲價“咕咚咕咚”灌了,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微微愣怔了下,放壺伸手從袖中摸索著先時那卷子取將出來,掃眼案上拆了彌封的卷子,複於窗前四下望了望,大著膽子拆開看時,卻見寫著:
廣州府新會縣梁啟超
雨小了,隻玉米粒大小的雹子在風中密不可分地亂舞著,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火辣辣疼。於東宮門下轎進園子,徐桐躁怒的心在風、雨、雹的侵襲下方靜了下來。此時已是申末時分,加之天色晦暗,殿閣廊下西瓜燈已然星兒般閃著亮,映在地下,寸許厚的冰粒浸在雨水裏,腳踩上去咯吱作響。
見崔玉貴正指揮著小太監四下裏張燈,徐桐站住了腳,似乎想說什麼隻卻又止住。崔玉貴瞅著忙迎了上來,笑嘻嘻打千兒請安道:“中堂吉祥。嘿嘿……您老可真是稀客呀。記得前次見您老還……還是大半年前的事兒,這好一陣子不見,身子骨還這般硬朗,真是老佛爺的福分,咱大清朝——”話沒說完便被徐桐打斷了:“本官有要事麵見老佛爺,煩勞公公通稟一聲。”
“中堂來得不巧,老佛爺今兒去白雲觀進香了。”
“這天氣?”徐桐黑眸審視著崔玉貴,“本官真有事——”
“老佛爺前晌去了白雲觀,這時真還沒回來。中堂要信不過咱家,這些奴才都可問問,若奴才騙了您,奴才——”
“公公言重了。”白雲觀,唐玄宗李隆基為“齋心敬道”、奉祀老子而建。金代以後曾名太極宮、長春觀,明初始更名為白雲觀,乃全國有名的道觀。慈禧太後吃齋信佛,怎的會跑了那裏?徐桐嘴裏淡應句,隻心裏猶自犯著狐疑,伸脖兒往裏間眺望,恰見二人出來,心頭怒火禁不住直往上泛,睃眼崔玉貴正欲嗬斥,朗笑聲中孫毓汶話音傳了過來:“徐兄,我聽得可曾有錯?”
“孫相、徐相,本官這裏有禮了。”徐桐略拱了拱手,說道,“不知老佛爺——”
“我二人也正候駕來著。”孫毓汶拱手還禮,“幾日不見,蔭軒兄精氣神可越發地矍鑠了。”“孫相說笑了。老朽是行將就木之人,怎及得二位……”兀自說著,徐用儀笑著插了口,“蔭軒兄這才說笑了呢。您瞅瞅本官這樣,有您一半精氣神便好了。”說著自將手一讓,“蔭軒兄請,咱屋裏候著。”
崔玉貴細碎白牙咬著嘴唇,仰臉看了看天色,沉吟著折身去了膳房,稍刻捧著個白楊雕花小條盤出來。四個涼菜攢著中間,是一個鹵得爛熟的豬肘子,足有兩斤重,擺在桌上兀自冒著熱氣。徐用儀喜得站起身來,端詳著肘子笑嘻嘻道:“這可對了我的脾味!崔公公想得可真周到,本官——”
“看徐相爺說的,不羞煞咱家了嗎?”崔玉貴滿臉諛笑,邊抄手示意徐桐、孫毓汶二人,公鴨嗓子扯著又尖又響地說道,“爺們兒宵旰國事,寢食無常,咱家做奴才的,這不都是應該的嗎?爺們兒趁這光景填填肚子,莫要待會兒老佛爺瞅著,那咱家這好心可就說不準要惹麻煩的。”
“如此公公端了下去不就成了?”徐桐陰鬱的目光掃眼崔玉貴。
“這——咱家不是這個意思,”崔玉貴一臉尷尬神色,“咱家這確確實實——”“公公不必解釋,蔭軒兄說笑的。”徐用儀笑著道了句,舉箸夾塊肉在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著,“公公有事盡管做去,不必在這裏侍奉著。”
“好好,爺們兒慢用,咱家下去了。”
“這種媚上惡下的奴才,徐相日後最好提防著些,莫要為他鑽了空子才是。”徐桐甩手將拇指般粗細的發辮拋了椅後,端杯啜茶徐徐說道。“蔭軒兄請自放心,我這心裏清楚的。早晌用了幾口點心一直到現在,這肚子還真難受得慌。來來來,既送之則用之,莫要暴殄天物。”徐用儀夾著肥漉漉的豬肘子,狼吞虎咽,頃刻之間已大半進肚。孫毓汶看他吃相,饞得直口水在嘴裏打著轉兒,隻他將顏麵看得最緊,終強自忍住了。移眸望著徐桐,咽口唾液問道:“蔭軒兄看現下局勢該如何是好呢?”徐桐目光自徐用儀身上移了開去,仿佛要吐盡胸中陰鬱悶氣般,緩緩吸了口氣,幾乎從齒縫裏迸出來話道:“為社稷計,唯有速速簽約用寶一途!”
“萊山也是如此想的。隻皇上聽信翁同龢言語,舉棋不定。要及早簽約用璽,怕是——”徐桐一語中的,直聽得孫毓汶佩服得五體投地。“待會兒在老佛爺麵前,還望蔭軒兄代為進言一二,以保我大清無虞。”
徐用儀心滿意足地用手帕子揩了嘴,於銀輿中淨了手,打個飽嗝,說道:“蔭軒兄可莫要推辭才是呐。”
“聽說徐相不大進五穀,隻一味吃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虧了肚子不含糊。”徐桐似笑非笑,答非所問道。“爹媽給的,我也沒法子——”徐用儀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幹咳兩聲斂神道,“蔭軒兄您看這事——”徐桐看著徐用儀一笑,說道:“但利於大清社稷之事,老夫向不推辭的。”兀自說著,外間紛遝的腳步聲響起,徐桐凝神靜聽下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奴才徐桐給老佛爺請安。”
“喲,是你呀。進來說話吧。”慈禧太後一臉倦色,渾身乏力價輕點了下頭。孫毓汶、徐用儀愣怔了下出屋,見慈禧太後迎麵過來,忙側立一旁,“啪啪”甩馬蹄袖請安。
徐步進屋,邊在李蓮英侍奉下更衣,慈禧太後邊有氣無力地說道:“糾紛不止,蘇北、皖南幾處又鬧水災。白雲觀張真人法力無邊,我過去問下,看有什麼法術可消弭災殃——”她伸胳膊打了個哈欠,於炕前大迎枕上斜倚著躺了。孫毓汶不無怯意地望眼慈禧太後,躬身道:“老佛爺上年歲的了,這種事兒要奴才喚他過來——”
“我老了?不中用了?”慈禧太後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說道。
“不不不,老佛爺正當年的。”孫毓汶聽得渾身起栗,“奴才隻慮著這般天氣,恐老佛爺有……有個閃失的。”
外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點打在臨清磚地上“劈劈啪啪”地響成一片。屋裏的幾個人,都是表情木然,大氣也不敢出,呆呆地看著這位不怒而威的皇家至尊。不知過了多久,慈禧太後緩緩坐起身,吐了一口氣,說道:“孫毓汶。”
“奴才在。”
“今兒可有動靜?”
“回老佛爺話,”孫毓汶像針刺了價身子哆嗦了下,蒼白的臉上不禁滲出密密細汗來,“早時李鴻章那邊來電,說日本現由小鬆親王督率十……十萬兵士,向我大連灣、旅順……”
“多……多少?”
“十萬。”孫毓汶盡力抬高聲音,隻一邊徐桐聽著,卻依舊如蒼蠅嗡嗡一般。“奴才等力勸皇上速速簽約,以免再生事端。隻皇上聽信翁同龢言語,猶豫不決——”“老佛爺,皇上已諭令六爺電告李鴻章,再與日相磋商。”徐用儀撫撫在燈下閃著油光的額頭,偷看一眼慈禧太後陰陽不定的臉,躬身插口道,“奴才以為,眼下隻有……隻有……”“隻有怎樣,嗯?!”慈禧太後站起身來,深不見底的眸子陰森森地直直盯著徐用儀,“隻有我這老婆子出麵了,是不?!”
“老佛爺明鑒,”見她愈逼愈近,語氣咄咄逼人如利箭一般,徐用儀身子如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抖著,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道,“奴才們實在是盡……盡了力的,隻……”
“盡了力?”慈禧太後冷哼一聲,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怒罵道,“廢物!飯桶!一群飯桶!”
仿佛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此刻大殿裏緊張得一個火星兒就能爆燃起來!連老成持重的徐桐也張大了嘴,想想康有為的事情,更心裏如滾熱焦燙的亂麻一樣沒個理會處。
“奴才——”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徐用儀方略略恢複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說道,“奴才有負老佛爺栽培,深感愧疚惶……惶恐,請老佛爺處……處置奴才……奴才……”
“處置?沒那麼便宜!”慈禧太後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當初你們怎生與我保證的,嗯?!事兒還由你們去做!設若小日本犯我京畿重地,我先拿你們治罪!”李蓮英在門口太監處接張紙兒進來,待慈禧太後話音落地,輕喚一聲遞了上去。慈禧太後重重透了口氣,伸手接過掃了眼,卻是總署譯轉過來的李鴻章的複電:
鴻到津後,尚未與伊藤複電,若令鴻為改約電議,適速其決裂興兵。為大局計,未敢孟浪,隻可俟另派大員換約時,詳切與商。
一陣寒風撲過來,滿室燈燭搖曳不定,窗紙都不安地簌簌作響,大殿裏霎時間變得更加陰森駭人。慈禧太後激靈打了個寒戰,聽著院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半晌方道:“你們拿這個與奕,一道進宮遞牌子。”
“嗻——”
“還有,榮祿做差尚屬謹慎,時正用人之際,要奕擬道旨意,擢為步兵統領,會辦軍務。跪安吧。”慈禧太後陰鬱的眼神中掠過絲絲倦色,張胳膊伸個懶腰轉過身,似乎這才察覺徐桐的存在,微微怔了下,道:“你還有什麼事嗎?”徐桐眼瞼微垂,木著臉,聞聲眉棱骨抖落了下,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奴才……奴才一時疏忽,竟至誤錄匪人,請老佛爺責罰。”
“你是說——”
“奴才失察,竟將匪人康有為錄為第八名貢士。奴才自感有負老佛爺聖望,請老佛爺革了奴才差使,以儆效尤。”說著,他跪了臨清磚地上。
“你——”慈禧太後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隻掃眼徐桐,幹咳兩聲便斂了,悠悠踱了兩步,說道,“你起來吧。事兒既出了,說這些話還有甚用?”
“奴才——”
“蓮英,扶徐中堂起來坐著。”慈禧太後端杯啜口參湯,發泄胸中鬱悶般長籲口氣,“如今下邊奴才都精得很,比不得以前了。降旨要劉坤一、張之洞幾個說個公道話,這如今是該和還是該戰,你曉得說些什麼?”她輕咳了聲,陰鬱的眸子凝視著變幻莫測的天穹,冷冷地接著道,“劉坤一說和戰大局,宗社攸關。展期換約,觀釁而動,則目前之地步稍紓,正好亟圖補救。且約即批準,彼此未經互換,行止仍由我主持。張之洞呢?說得更好。煙台換約,此舉一定,實關大局安危,泣請各國切商日人展限數旬,停戰議約,以免鑄成大錯,悔不可追。大局安危在哪兒?宗社攸關在哪兒——”
“劉、張隻看條款損我大清威嚴甚重,未及深遠,故有此說法。”徐桐字斟句酌道,“但假以時日,他們必會悟出這個理的。”“你以為他們都這般好心思?錯了!”慈禧太後冷冷哼了聲,“他們是看我老了,沒幾日活頭,想另攀枝兒的!”
徐桐怔望著慈禧太後,半晌一動不動。慈禧太後生性多疑,他深有體會,隻他萬沒想卻竟至這等地步!咬嘴唇猶豫片刻,徐桐小心翼翼開了口:“張之洞奴才隻見過幾麵,為人如何奴才不敢說,隻那劉坤一奴才深有了解,說他——”
“罷了,不說這些了。”慈禧太後不耐煩地擺了下手,“我說這話隻一個意思,現下這裏外都缺得力的人手使喚,你也看得出來,除了李鴻章還能為朝廷分著憂,還有誰指望得上?之所以讓你做這主考,隻在你拳拳忠心,甚是可嘉,希冀能與朝廷選些可委以大用之人——”
徐桐榆樹皮般的老臉掠過絲絲紅暈,插口道:“奴才無能——”“話不是這麼說的,誰還能沒個紕漏?”慈禧太後冷漠地看著窗外淒迷的院落,“康有為那廝的書我看了,論文筆確屬一流,隻言論措辭甚是大逆不道。”她細白牙齒咬著嘴唇,“這種人但若委以要職,必翻起大浪不可的——皇上可是親自去了貢院?”
“是的。”
“哼!”慈禧太後臉上掠過一絲陰森森的笑色,“好在還有殿試,到時候仍你把總兒,將他拉了下來。另外,莫急著放榜,將錄上的那些卷子再細細審察一遍,但有大逆不道言辭者——哪怕一句話兒、一個字兒,統統廢了!”
“嗻。”
慈禧太後沉吟了下,又道:“那些條款,說心裏話,就我這心裏又何嚐不心痛?隻到這份兒上了,再苦也得往下咽。少數不安分的奴才鼓動著愚民瞎嚷嚷,現下沒甚大的異動,隻以後怎樣卻難以預料。方才在外邊聽說不少舉子竟鬧上了都察院。”她挪動了下身子,“這傳了開去,不出大亂子才怪呢。你們這些老臣經的事多,說話也有分量,是該出來說幾句的時候了。”
“老佛爺明鑒,奴才早起已遞折子進去了。”徐桐幹咳兩聲,略躬下身道,“奴才蒙先皇、老佛爺恩寵,敢不效犬馬之勞?更況此關乎我社稷安危之大事。”“嗯。”慈禧太後點了點頭,“隻你一人分量還輕了些,回頭多走動走動,與他們都說說這個理兒。總不能要那些乳臭未幹的奴才騎了你們頭上,你說不是嗎?”
“老佛爺所言甚是。若沒別的話吩咐,奴才這便下去辦。”
“好,道乏吧。蓮英,天黑,你送他出去。對了,沙俄呈進的那些賀禮,揀些兒讓帶著。”說罷,慈禧太後倒身仰躺了大迎枕上,眼睛幽幽地閃著光,攢眉沉吟起來。
窗外倒卷風不時撲過來,吹得窗紙一鼓一吸。崔玉貴捧膳盤輕手輕腳進屋,在案上放了,至炕前躬身打了個千兒:“老佛爺,用了膳再歇息吧。您這從早晌到現在沒鬆動,未必有好胃口,奴才特意吩咐他們與您做了——”
“你越發地會服侍人了。”慈禧太後眼角餘光瞟了眼崔玉貴,悶聲悶氣道。“老佛爺這——”崔玉貴愣怔了下,臉上擠出一絲笑色點頭哈腰道,“這還不都是老佛爺您教導有方,奴才——”
“是嗎?”慈禧太後冷哼一聲移眸盯著崔玉貴,“我甚時教你與他們飯食了,嗯?!這樂壽堂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老佛爺恕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崔玉貴仿佛一下子被抽幹了血,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響頭道,“奴才隻想著幾位大人都……都是上年歲的人了,又都攬著政務,身子骨最是緊要不過,方要……要下邊與他們備了些飯食的。老佛爺明鑒,奴才絕不敢有別的甚心思的——”
慈禧太後抓案上杯子狠狠摜將過去:“你有犯罪的嘴,更有犯罪的心!”
“老佛爺,奴才冤枉……冤枉呀……”血水和著參湯順頰淌著,崔玉貴顫聲道,“奴才真的不敢——”“夠了!”慈禧太後陰鬱的目光死盯著崔玉貴,猙獰一笑,喝道,“你與徐用儀背地裏勾勾搭搭以為我不曉得?!老皇城根兒那宅子你怎的來的?我這有個風吹草動徐用儀又怎生都曉得的?”
“奴才——”
“你跟老佛爺也有年月的了,老佛爺脾性還不曉得?”李蓮英送徐桐折轉屋中,一直滿臉奸笑地瞅著崔玉貴,這時幹咳兩聲陰沉著臉開了口,“你想在外邊建個宅院,莫說老佛爺,便說了我也會與你的。現下嚼老佛爺舌根的還少嗎?你這與他來往,要老佛爺怎的向下邊交代?你呀,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呐。”
“聰明?他是心裏恨你恨得慌,想往上爬的!”慈禧太後臉上掛著一絲冷冷的微笑,“也不瞅瞅你那德性!從這會兒開始,你不必再進來侍奉了,跟著那些奴才打掃院子吧!”
“老佛爺,您……您就饒了奴才這遭兒,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
“滾!”
“老佛爺——”
“還不滾?!是不是要我——”
“奴才滾……奴才這就滾……這就滾……”
李蓮英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得意的笑色,幹咳兩聲說道:“老佛爺消消氣兒,為著這奴才氣壞身子骨,值得嗎?”於案上端了黃燦燦的玉米粥吹噓著哈腰進前,“老佛爺您還別說,這奴才可真的是越發會服侍人了,您瞧這粥兒,黃晶晶亮閃閃——”“行了行了,放那邊吧。我這邊訓斥,你那邊賣好,你那點心思,也不比他強。”慈禧太後打哈欠努了努嘴,李蓮英忙不迭捧煙槍遞過去,按火點了煙,滿臉堆笑道:“奴才這心思雖說……雖說那麼著些,隻老佛爺您心中可是雪亮的。哪似那奴才——”
“罷了。這還有些事,你待會兒便去辦了。”慈禧太後“吧嗒吧嗒”狠抽了兩口,吐著煙霧,徐徐說道,“告訴李鴻章,隔三差五地便與總署去電。”
“老佛爺意思——”
“你隻這般說,他自會曉得的。”慈禧太後彈了彈煙灰。大約因思慮過深,她的眼睛在燈下幽暗得發綠,額上也蹙起一層層皺紋。“現下最要緊的是要皇上簽約用璽,不然真要人家打了過來,咱怎生收場,再狼狽出逃嗎?你……”李蓮英貼耳過去凝神聽著,半晌,喃喃道:“老佛爺真要——”
慈禧太後皺眉睃眼李蓮英,側耳聆聽了陣,壓低嗓門兒道:“現下還不到時候,隻如此一來——”
“奴才明白。皇上便鐵打的心,聽了也定心動的。”
“希望如此。記著,此事現下還得保著密,倘再泄了外邊曉得,我頭一個拿你問罪!”
“老佛爺放心,奴才斷不敢有閃失的。事妥了那些奴才——”
“還用我說嗎?”
“如此奴才這便去了?”
“嗯——對了,要榮祿再往園子派些人,我這幾日眼皮子直跳得緊。城裏也要他多留點神。”慈禧太後輕抬了下手便不再言聲,陰森森地掛著絲獰笑的麵頰上兩顆黑眸凝視著紗窗,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望著外邊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