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灰飛煙滅
但見濃濃黑煙騰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際大半個天穹。他的視線模糊了,身子亦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發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五更天起來,翁同龢在軍機處交代了番,也沒見駕,便回府吩咐下人打點行裝準備赴津。此次天津之行,事關重大,雖說翁同龢是極盡小心,然前來送行的人仍是一撥接著一撥。翁同龢知道是慈禧太後散布的消息,雖心裏的火一拱一拱往上躥,隻又無可奈何,遂強顏歡笑寒暄幾句便端茶送客。
“老爺,張大人求見。”
“嗯?”翁同龢方打發了一撥人,尋思著還是早點出京的好,聞聲回眸望眼,卻見得意門生張謇披麻戴孝地進來,眉頭皺了下,問道,“季直,你這——”
“門生張謇見過恩師。”張謇躬身請了安,神色淒然道,“季直老父病故,已與衙門告假回鄉守孝,特來與老師辭行。”“聽家人說你昨夜找我,卻不想竟是——”翁同龢長歎口氣,半晌開口道,“目下時局動蕩,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不想你卻遭此變故,真——唉,你打算何時回鄉?就今日嗎?”
張謇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點頭道:“門生準備辭了恩師便離京的。”說著,他瞥了眼翁同龢,“恩師,門生有句話不知當問不——”
“有話便說,吞吞吐吐做甚?”
“門生早起聞得外邊議論,恩師奉旨去天津求俄與日議和,不知這可是真的?”
翁同龢苦笑了下,抬手指了指一側行李,說道:“真的,這不行李都備好了嗎?”見張謇眉頭緊鎖翕動嘴唇欲言語,翁同龢輕輕抬了下手,“不要說,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外邊可議論這是皇上的主意?”
“嗯。”
“俗話說最毒婦人心,真的一絲不假。”翁同龢起身背手踱了兩步,冷冷一笑,說道,“這都是老佛爺的意思。她欲求和休戰,又怕底下議論,故——”“恩師既知她心思,何以還要奉旨?”張謇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翁同龢。“恩師難道不曉得如此會有什麼後果?恩師去外邊走走,那唾沫星兒足能淹死人呀!”翁同龢長長透了口氣:“這便是做官的難處。你初涉仕途,日後便體會得到,有許多事並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的。我又何嚐願意,隻不奉旨不行呐。”
“恩師——”
“老佛爺心思鐵定了的。我不奉旨又能如何?”翁同龢仰望著晴得湛藍的天空,道,“現下還不是明著與老佛爺作對的時候,稍有差池隻怕後悔亦來不及了。”
“皇上降詔宣戰,民情激越,莫不將皇上看做我朝希望之所在。如若這等流言蜚語傳將開去,國人又何以看皇上?到時皇上失去民眾支持,又何以能與老佛爺抗衡?何以實現我朝中興大業?恩師!”張謇神情激動,腳步“橐橐”地來回踱著碎步。
“你說的我何嚐沒想過?”翁同龢臉上掠過一絲欣慰的笑容,款款說道,“罷了,此事就休要再提了。你此番離京,卻也甚好。沿途多與友人相會,將此間真相倒了出去。蒼生雖學識有限,但他們的眼睛卻是雪亮的,他們分得清孰好孰壞孰是孰非。”他頓了下,又道,“對了,聽文廷式言語,江南一帶維新誌士甚是活躍,集會辦報搞得有聲有色,你要好生——”
“老爺,李相爺來了。”
正自說著,外邊傳來家人言語。翁同龢忙不迭大步迎了出去:“不知季雲兄光臨,有失遠迎,還望莫要怪罪才是。”李鴻藻眼圈發黑,顯然一夜不曾合眼,見翁同龢親自迎上前,緊趕幾步拱手淡淡笑道:“叔平兄這說哪兒的話了。”
“請!”翁同龢說著將手一讓進了屋,欲吩咐下人上茶時,卻被李鴻藻止住:“我這還急著回宮呢,就免了吧。叔平兄,皇上宣你即刻進宮見駕。”“我這就怕皇上曉得,到底還——”翁同龢苦笑著歎了口氣,掃眼屋角自鳴鍾,已是巳時過了一刻光景。沉吟片刻,咬嘴唇道,“煩勞季雲兄回稟皇上,便說叔平已然離京了。”
“叔平兄,你這——”李鴻藻怔怔道。
“老佛爺諭旨午時離京,此時進宮,恐來不及的。”翁同龢雙眸悵然地望著窗外,像要穿透院牆一樣,愀然道,“皇上可是龍顏大怒?”“這還用說嗎?”李鴻藻輕咳一聲,舔舔嘴唇說道,“叔平兄,我意思你還是進宮一趟好些。這若是讓皇上曉得,恐與你——”
翁同龢淒然一笑:“我這進去,老佛爺那邊如何作答?他人許不曉得,你我難道還理會不清個中滋味?事已至此,無可挽回的。一切等回來再說吧。”
“我知你心思縝密,想得遠。隻皇上那性子你也曉得,發作起來誰勸得動?”李鴻藻咽了一口唾沫,“聽著那消息,皇上嚷著要禦駕親征——”
“禦駕親征?!”翁同龢身子電擊也似哆嗦了下,瞠目結舌道。
“嗯。”
“不行,這萬萬不行。”翁同龢來回踱著快步,“皇上離京,大小朝事誰來料理?老佛爺一旦借機攬權過去,想要她再鬆手,那萬不可能的!”他頓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長籲口氣高聲吩咐道,“來人!快快備馬!”
在西華門翻身下騎,急匆匆遞牌子進去,方進乾清門廣場,遠遠便見隆宗門處寇連材滿臉惶恐神色,望眼欲穿地瞅著這邊。二人對視一眼,小跑著奔了過去:“皇上現下可——”
“萬歲爺候不著二位相爺,已過老佛爺那邊了。”寇連材急急間忘了行禮,張口便道,“二位相爺快點過去吧。”說罷,轉身徑自疾步前行。李鴻藻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翁同龢驀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腳下不由加快了步子。至宮外,卻見皇後靜芬、珍妃並著幾個妃嬪正從裏邊出來,忙和李鴻藻跪下請安:“奴才給娘娘——”
“二位相爺快進去。”靜芬臉色煞白,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亮兒,急道,“皇上安危就在二位相爺了,還望二位相爺多多費心才是。”
“娘娘放心,奴才敢不盡力。”
二人答應著起身急步進去,但見四下裏太監、侍女個個屏息躬身,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於西廂房外側耳靜聽,屋內鴉沒鵲靜,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二人對視一眼在亮窗邊正欲看個究竟時,但聽裏邊“咚”的一聲響,似乎什麼東西被摜碎了,緊跟著慈禧太後陰森森的聲氣傳了出來:“照你這般說是我錯了?!”
“兒臣不敢——”
“不敢?我這方回來你也不讓安生下便氣衝衝過來,這也不是那也不對地百般挑剔,還說不敢?!隻怕你就差不敢下旨將我這太後罷了!”
翁同龢暗暗籲口氣,“啪啪”一甩馬蹄袖,與李鴻藻一並朗聲道:“奴才翁同龢(李鴻藻)給老佛爺、皇上請安!”
……
“奴才——”
“進來!”
二人答應一聲進去,偷瞟眼周匝俯身跪地,叩響頭正欲言語時,隻聽慈禧太後冷哼一聲喝道:“翁同龢,便你也想反了不成?!我昨兒怎生吩咐你的?!”“老佛爺吩咐,奴才不敢不遵。”翁同龢頭貼在地上,道,“奴才業已打點好行李,隻不知老佛爺還有什麼吩咐奴才的,故進來與老佛爺——”“該說的我昨兒沒說明白嗎?!”慈禧太後披著頭,仿佛市井中潑婦一般,“你呢,嗯?!”
“吉林將軍長順八百裏加緊,奴才不敢耽擱,特來回與皇上。”李鴻藻緊張得手心裏已然滲出汗來,聲氣中略帶著一絲顫音道。“是嗎?這麼巧?”慈禧太後冷峻得結了冰般的老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說些什麼呢?嗯?!”李鴻藻臉色變得如月光下窗戶紙般煞白,長順八百裏加緊,那可是他隨口胡謅的!半晌不聞動靜,一邊翁同龢忙不迭開了口:“回老佛爺話,據長順奏,日夷小股部隊不時在鴨綠江邊窺伺,似有涉江之心。”
“是嗎?!”
“奴才進來匆忙,折子放養心殿了。老佛爺若是——奴才這就過去取來。”李鴻藻暗暗鬆了口氣,偷眼慈禧太後,道。
“不必了!”慈禧太後繞光緒踱了兩圈,陰森森獰笑道,“聽到了嗎?我的皇上!小日本到家門口了。你怎生應付,靠長順那些人手嗎?做夢!別說他能與你抵擋一陣,隻怕這會兒他正收拾家當呢!我要李鴻章與俄談談,有什麼不好?”她咽了口口水,“這好歹拖拖,與你些時日準備總沒有錯吧?”
光緒臉色鐵青地佇立熏籠旁,黑眸深不見底地死死盯著地上慈禧太後的影子,似乎是冷的,他的身子哆嗦了下:“親爸爸但為此,兒臣自不敢多言。隻外間傳聞親爸爸欲要那李鴻章借俄與日議和,兒臣斷不能依的。”“我便有這想法又怎樣?錯了嗎?!你和人家打,靠什麼?李鴻章的淮軍最是能戰,可結果呢?嗯?!”慈禧太後冷冷哼了聲,“現下收場還傷不著筋骨,真要讓人家打到家裏,隻怕你哭都來不及!”
“淮軍受挫非兵不能戰,而在李鴻章畏縮怯敵。親爸爸這般說,也……也太小覷我朝了。”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黃海一戰,‘致遠’管帶鄧世昌、‘經遠’管帶林永升奮力殺敵——”
“結果呢?還不都戰死了?!”
“他們是以身殉國了。然我將士如皆這般樣子,又何懼區區日夷?!”光緒立刻頂了回去,“兒臣已嚴諭整飭軍紀,悉心備戰,日夷不犯我則罷,它若敢犯我——”
“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有把握還與英夷討好?”慈禧太後說著突然猛地一擊案,直驚得眾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方過去三十來年你便忘了,當年若不是那該死的英法二夷,鹹豐爺又怎的會歸了天?!你想怎樣?想將它再招了來,送我一程嗎?”
“英法犯我京師,毀我園林,逼得聖駕西移熱河,兒臣無時無刻不記在心上。非此,便德俄美諸國犯我天朝之種種劣跡,兒臣又豈敢忘懷?此次與英交涉,非是為向日夷討和,實聞得英夷兵船盡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誌,欲與之並力禦日而已。”光緒說著說著愈來愈激動,握成拳狀的雙手緊緊的,微微發抖。“我朝可支之銀已然不多,兒臣此也是萬般無奈之舉,但英夷別有他求,兒臣定當拒之。”
“既知庫銀所剩無幾,卻還要逞強爭勝?!”
“事關大清聲譽,兒臣不得不為之。”
“聲譽?哈哈哈……”慈禧太後瘋子價仰臉大笑著,直聽得眾人毛骨悚然。突地,她猛然收了笑臉,眼睛中放出鐵青色的暗光,“國都要喪在你手上了,又何談聲譽?鹹豐爺臨去將這社稷托付與我,我絕不會讓你使性子亂來的!莫忘了,你頭上還有列祖列宗呢!”光緒似乎鐵定了心思,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正因為兒臣頭頂上有列祖列宗瞅著,方不敢稍有差池。親爸爸,天意不可違,民心不可違,此時議和,我大清才有亡國之險呐!”
“皇上切勿激動。”奕眼見光緒額頭青筋乍起老高,忍不住開口勸道,“此事關係重大,非一時半刻便能——”兀自說著,慈禧太後陰森森的目光射了過來,奕猶豫著改了口,“皇上,老佛爺心思也……也是好的。民意不可違,隻社稷更緊要。沙俄有心——”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地兒!朕與親爸爸——”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臉已是漲得通紅。翁同龢、李鴻藻聞聲有異,這方抬起頭來:“皇上——”
“沙俄狼子野心,較之諸夷尤甚。”光緒竭力定住心神,長長籲口氣道,“這麼多年它每於事急時出麵充好人,可它從我大清得到了什麼?是祖宗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利失錢損,這都是暫時的,都是可挽回的,可疆土一旦與了別人,那是再也要不回的!兒臣懇請親爸爸三思!”說罷,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我思了不止一日兩日了!”慈禧太後冷笑著,盯著窗戶陰狠地說道,“沙俄此次確是因日夷侵其利益,誠意與我大清交涉的,你再勿多言!”
“親爸爸——”
“夠了!就你那幾道旨諭,你以為下邊會真的上心?你便殺個成百上千,也無濟於事的!”
“如此兒臣禦駕親征,若不能——”不及光緒話音落地,翁同龢、李鴻藻異口同聲開了口:“皇上,此萬萬不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慈禧太後遲疑著轉過身,掃眼光緒,她眉棱骨抖了下便又轉過了身,臉上滿是奸笑地慢吞吞道:“你方才說什麼來著?”
“兒臣禦駕親征,若不能擊潰日夷,揚我大清國威,兒臣願——”
“皇上——”
“翁同龢,這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奴才失禮,願聽老佛爺發落。”翁同龢“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說道,“隻皇上萬不可禦駕親征的。這每日大小國事不下百餘件,更況目下正與日夷交戰,折子更雪片般進來。皇上親征,諸多事情何人料理?再者說——”“目下我軍士氣低落,軍紀敗壞,皇上禦駕親征,倒也不失為一良策,這說不準還真能振軍心鼓士氣,揚揚咱大清國威呢。想當年,聖祖爺屢次禦駕親征,不也每每得勝還朝嗎?”慈禧太後冷冷插口道,“至於這國事,我如今是不便再管的。奕任事多年,裏外都甚是稔熟,支持陣想來不會成問題的。奕,你說呢?”
“奴才年老體衰——”
“這大小事自有奴才去做,你隻攬總兒拿個主意,再說不還有李鴻藻他們幾個嗎?又能累到哪兒去?”慈禧太後回首陰森森地睃了眼奕,輕咳兩聲道,“我看就這樣定了,不然皇上心裏又不定怎生怨我呢。你下去將京師各營——”
“老佛爺,恕奴才鬥膽,此事——”
“是皇上說了算還是你翁同龢說了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麼東西?!要你去天津,你推三阻四,不肯奉旨,現下皇上要禦駕親征,你又百般阻撓,你安的什麼心思,嗯?!”
“奴才此心唯天可表——”眼見慈禧太後額上青筋一點點乍起,奕忙不迭插口打斷了翁同龢,“叔平向來處事穩重老練,今日怎的這般浮躁?老佛爺寧肯外邊嚼舌根,皇上甘願禦駕親征,這都為的什麼,還不都是為我大清著想嗎?”他邊說著邊忙不迭丟眼色給翁同龢,也不管翁同龢有何反應,膝行上前兩步叩頭道,“老佛爺,奴才愚見,禦駕親征實萬不得已方可行之策,目下情形遠未——”
“你說什麼?!”慈禧太後拂了拂散落頰前的烏發,上前兩步,幾乎貼在奕臉上冷冷道。她的目光那般咄咄逼人,以至於奕急急低下了頭顱。然而,他卻讓她失望了:“回老佛爺話,依奴才愚見,此時禦駕親征不合時宜。其一,現下時事紛雜,大小事兒全仰皇上操持,奴才雖於事務稔熟,隻主持全局,怕一日也支持不下來的;其二,日夷今據平壤,並未曾犯我疆土,皇上禦駕親征——”
慈禧太後抓住奕話中空隙,插口道:“日夷現下是不曾犯我疆土,可隨後呢?它那就滿足了嗎?!長順那折子說些什麼你方才難不成沒聽清?!”她的聲音又犀利又尖銳,便屋頂承塵亦似乎不安地翕動了下。“奴才聽得真真切切。”奕頭貼在地上,咽口唾沫咬牙道,“但真到那時候,皇上禦駕親征亦為時不晚。再者皇上身子骨虛弱,真要是這便出去,隻怕會適得其反的。”
“你們都不要說了,朕……朕心意已定。”
他這一開口,三人直覺著心猛地往下落。慈禧太後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目光幽幽地閃著:“聖意已決,你們還要說嗎?!”“老佛爺,皇上真的身子骨虛弱,不可禦駕親征的。”李鴻藻不知什麼時候身子已然悄悄前移,顧不得許多伸手便拉光緒袍角扯了下,滿是焦慮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光緒,說道,“奴才意思,還是等皇上身子骨硬朗些再議此事不遲。”
“皇上,你覺著不舒坦嗎?”慈禧太後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茶葉。
“兒臣很……很好。”
“我就說嘛,這一路上好端端的,怎的這方回來就會——”
“老佛爺,皇上確是受了風寒,身子骨虛弱的。”奕長長籲口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奴才不敢欺瞞老佛爺,便方才回來路上,皇上還吐血了的。恕奴才鬥膽,皇上現下神情恍惚,便說些什麼怕他自己也不清楚,懇請老佛爺——”
“你——”慈禧太後端著茶杯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鐵青臉上青筋暴突,顯然已是憤怒已極,“好你個奕,有你這般做奴才的嗎?!皇上談吐清晰,你卻說他神情恍惚,皇上便沒病怕也要被你咒出病來!莫忘了你當初那般下場,再敢胡言亂語——”
“老佛爺息怒,奴才斷不敢胡言亂語的。老佛爺若以為奴才欺瞞主子,可喚了太醫與皇上瞧瞧,倘奴才作假,願憑老佛爺發落。”
話音落地,李鴻藻接茬兒急道:“對對,喚太醫進來與皇上瞧瞧,不就清楚了嗎?”說著也不顧慈禧太後反應,大聲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似乎早有預感,太醫院但叫得上號的太醫大小四五個早被王福喚著在殿外簷下候著,聞聽裏邊傳喚,忙趨身一擁而入,團團圍定光緒,直忙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隻有慈禧太後,用滿是灼人的目光看著這一切,沒有動。半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問道:“皇上究竟怎樣?!”
“回老佛爺話,萬歲爺身子骨甚是虛弱,兼之心情鬱——”
“你看清了嗎?!”慈禧太後咬牙厲聲喝道,“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奴才——”那太醫愣怔了下抬起頭,卻隻見奕眨眼並輕輕頷首,咽了口唾沫小心回道,“回老佛爺話,萬歲爺確是——”
“你們這些狗殺才,每日俸銀拿著,都做的什麼差事?!”慈禧太後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直恨不能分了眾人上前一腳踹死那太醫。
“奴才——”
“滾!都滾!”
慈禧太後麵目猙獰,直惡鬼一般,握在手中的茶杯竟已捏碎,鮮血順著指縫一滴滴往下淌著。眾人雖對她變臉司空見慣,隻卻從沒有見過她這樣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嚇呆了。半晌回過神來,忙不迭“咚咚”叩響頭起身攙著光緒退出。尺餘高的門檻鋸去了大半,然而卻還是有個太醫被絆得摔下階去!
慈禧太後陰冷的眼神直直盯著窗外漸漸模糊的身影,鐵鑄的人兒般一動不動。她的心已被憤恨塞得滿滿的!她渴望他能禦駕親征,她渴望他一去不返,那樣,那失去的權力便可以輕而易舉地重新回到她手上。然而——
“老佛爺。”崔玉貴捧條盤進來,怔怔地望著慈禧太後猶豫半晌,小心道,“該進膳了。”
“俊貝子下學了嗎?”慈禧太後揮了揮手。
“還沒呢。”
“你去讓他過來——讓陳師傅也一並進來見我!”
“嗻。”
“老佛爺,要不奴才與您熬碗蓮子粥?”吩咐小太監端了條盤下去,李蓮英小心翼翼道。“吃吃吃,除了吃你還曉得什麼?!”慈禧太後沒好氣道,“等我讓人家趕了下來,你喝西北風去!”“這——莫管怎的說,老佛爺身子骨緊要不是嗎?老佛爺若覺著心裏窩火,就拿奴才出出氣,隻千萬莫悶在心裏,這要悶出個好歹,叫奴才可如何是好?”李蓮英躬身到炕前,小心與慈禧太後揉捏著,“老佛爺,要不奴才吩咐禦膳房,給萬歲爺來點——”
“閉嘴!”慈禧太後喝住李蓮英,側耳聆聽了陣,方道,“沒有我的話兒,你少給我自作主張,真要鬧出紕漏,我先將你滿門下獄!”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沒有老佛爺您的話兒,奴才怎敢做這種事。奴才這不也是為老佛爺來氣嗎?瞧瞧他們方才都說些什麼,那是奴才說的話嗎?要奴才看呀,他們是越發不將老佛爺您放在眼裏了。如此下去,隻怕這日後——”
“怎樣?還反了他們不成?!”
“那倒不至於。隻老佛爺您怕更有得氣受了。這要立了俊貝子,那豈不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比現下痛快多了。”
“你以為這捏糖人呢,想換便換?”慈禧太後白了眼李蓮英,“倘若方才真要能使皇上離京,那用不著溥俊也能成事。隻可恨那些殺才。嗯,有朝一日我定要他們好看!”說著,仿佛發泄堆積在胸中的鬱悶,慈禧太後長長透了口氣,“現下不比先前,那些草民的議論不能不顧忌著些。真要這時候立了溥俊,隻怕我這位兒更坐不穩當。”
李蓮英滿腹狐疑,沉思良晌仍自揣摩不透慈禧太後的話意,遂咽口唾沫輕聲道:“老佛爺,先時那些草民比現下叫得凶,便許多王公大臣亦與您作梗,還不是照樣做事嗎?這現在底下是吵吵,可立了俊貝子,咱麵子上還和小日本開戰,還怕——”“你以為我怕這些?你這腦子我看是越來越不中用了!”慈禧太後冷哼一聲打斷李蓮英,伸手端杯啜口茶咽下,說道,“昨兒聽著那事,今早張之洞遞牌子進來,我試探著問了下,南邊這陣子什麼維新變法言論甚是叫囂,便不少地方官也摻和了進去。戰呀和呀這些議論一陣子便會過去,但這事卻是不鬧個究竟斷不會罷手的。”見太監進屋往熏籠裏添柴,慈禧太後收了口。
“老佛爺,”殿外四下張望眼,李蓮英關門上前躬身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兒現下若不壓了下去,一旦傳了開來,那可就後患無窮呐。”
“到這份兒上,想壓也不成的。你越是壓,那火隻會燒得越旺。”慈禧太後長籲了口氣,“再者英法美俄哪個不想咱這朝局變動,好從中謀利,這要壓他們能答應?現下隻能任其發展了。”她一雙黑眸凝視著屋頂承塵,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李蓮英茫然地呆望著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他知道,這般下去於她沒有好處,而對他則更不會有益處!
“老佛爺,這不管怎的說,都不能任其發展的呀。”李蓮英咽了口口水,忍不住開了口,“奴才意思,等過幾日萬歲爺身子骨硬朗些,還要他禦駕親征。他一旦出去,老佛爺您將這裏裏外外重新攬了回來——”
“別做夢了,不可能的了。”
“‘禦駕親征’這是萬歲爺親口說的,他總不能也出爾反爾吧?”
“奕這老狐狸方才不是已埋了伏筆嗎?!”慈禧太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到時候他不出去,能趕著去?隨便找個借口那還不容易得很。這場戰事莫論輸贏,這股洪流都會來的,任誰也無法阻擋。現下隻能期待著這場戰事早些結束,以靜觀其變了。”
“那樣……那樣……”
“遲早都要來的,倒還不如來得早些!”慈禧太後“啪”地打著了火撚子,卻不抽煙,“撲”地又吹滅了,冷冷一笑,道,“但火燒起來,自會有滅火的法子。你隻覺著四下燥熱,卻找不著火苗,又如何滅它呢,嗯?”
“老佛爺聖明,奴才——”
“除了揀些好聽的話兒說與我,你如今還會做些什麼?以後少給我再灌這些迷湯。”慈禧太後又打著了火撚子,點煙深深吸了一口,噴雲吐霧地緩緩說道,“奕沒指望的,日後李鴻章那邊就你擔著。回頭便傳話與他,莫管他怎生做,但盡快結束了這場戰事,便是大功一件,好處我不會少他的。”
“嗻。”
“總署那邊怕也靠不住,派可靠的人親自過去一趟。”慈禧太後皺了下眉頭,“對了,順道往山東走一趟,看看那邊情形究竟怎樣。這樣穩妥些。”“嗻。”李蓮英答應一聲咬嘴唇道,“恕奴才愚鈍,不知老佛爺此是——”“聽載漪言語,那一帶秘密結社組織鬧得很是厲害,個個皆練得一身本領。如真是這般,日後說不定還有用場的。”
“老佛爺,這……這不妥吧?”
“沒甚妥不妥的,但隻他們聽朝廷的話便可。最少在對付洋毛子方麵,他們可比官軍趁手得多呢。”慈禧太後略為鬆弛了一點,移目掃眼猶自攢眉蹙額的李蓮英,道,“行了,別發呆了。隨便揀點什麼念念——讓我鬆泛鬆泛——”
“念點佛經?”
“換點別的,甚詩兒詞兒的都成。”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曼聲吟哦聲中,慈禧太後的呼吸漸漸平緩均勻。盞茶工夫,卻已是蒙蒙矓矓、混混沌沌進了夢鄉。
四下裏一派灰暗陰沉景象,像是又要下雪似的,沒有一絲活氣,隻幾隻孤獨的大雁呱呱鳴著向南飛去,像是在向人們訴說著什麼,更平添了幾分荒涼沒落。
李鴻章怔怔地望著窗外天穹,一顆心也似這天色冷冰冰涼絲絲的。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視作命根子一般的北洋水師遭到了他不敢想象的重擊:四艘戰艦從此長眠海底!而對方,一向被視作彈丸小國的日本,卻竟是完整無缺。他震驚、他暴怒、他惶恐,繼而,他害怕了。然而,屋漏偏逢連陰雨,被他寄予厚望的俄國在這關鍵的時候又收起了那揮動著的橄欖枝。他該何去何從呢?他不知道。他隻知道擺在他麵前的路,是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凶險了。
屋角自鳴鍾沙沙響著連撞了十聲,已是巳正時分。李鴻章嘴角不易覺察地掠過絲苦笑,慢慢轉過身,剛開口說了句“來人”,忽地臉色煞白,身子一晃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屋外家人聽著響動猶豫了下推門進去,直驚得麵色如土,一邊大聲呼喊,一邊連聲喊道,“快,快叫公子過來!”
“父親——”李經方三步並兩步急急進來,怔怔著盯視昏睡不醒的李鴻章,良久,突然大叫一聲,撲到李鴻章身上號啕大哭,“你醒一醒!我是經方,我是經方……你怎麼了?你睜開眼看看我……嗚嗚……父親……你這是怎的了……”盛宣懷見他隻顧咧著嘴哭得發昏,急得說道:“公子這做甚來?大人隻是鬱極迷心,不要緊的。趕緊扶到床上躺著!”
大約過了盞茶工夫,李鴻章漸漸醒轉過來,清臒麵頰上淡淡幾絲血色,顯得憔悴倦怠,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他用目光掃了眾人一眼,深長歎息一聲,說道:“我真的老了……老了……”說罷接過李經方遞過的茶啜了一口,搖頭道,“我沒事了,想安靜一會兒,留下經方和杏蓀在這,別的人都出去吧——”
“父親——”李經方滿臉淚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餘驚未消,跪在李鴻章榻前,哽咽道,“您可千萬想開著些,方才幾乎唬死孩兒,您要萬一——”“我自己心裏有數,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的。”李鴻章苦笑著說道,“你把茶幾上那個金皮匣子打開,裏頭有老佛爺賜的蘇合香酒,倒一盅給我。”李經方忍悲“嗯”了聲,便侍候李鴻章服藥躺下。
果然片刻時間李鴻章顏色便回轉過來。他雙目炯炯地仰望著屋頂的藻井,似乎在回顧他那輝煌榮耀的過去,又似乎在沉思著亂麻一樣令人頭痛的時局,不知過了多久,才失笑道:“那喀西尼怎的說,還是不允出麵嗎?”
“是——”李經方咽了口唾沫,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要兒勸父親在日夷未入境之前,速商停戰之法,他奉沙皇命令,隻能暫守局外,未便僭越。”“聰明一世,不想到頭來卻被這廝戲弄一回,真——”李鴻章冷笑一聲,移目望眼盛宣懷,“杏蓀,京裏可有回訊?”
“回大人話,奏請撥款購買快船一事,上邊以‘生息之款,未能遽提’,不予批準。”
“我呢?上邊怎生處置?”
“大人寬心,有老佛爺照應,斷不會有事的。”盛宣懷輕咳了聲,道,“幼樵兄已打京師回來,大人若不放心,待會兒過來問問便知。”李鴻章半蒼的眉毛皺了下:“幼樵回來了?甚時回來的,怎不過來說一聲?”“卑職早起來衙門路上遇著,也不曉得何時回來的。說過會兒便來與大人您請安的。”盛宣懷掃眼李鴻章,嘴唇翕動了下,似乎想說些什麼,隻不知怎的卻又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