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來,舉國嘩然。光緒帝亦遭受到了他親政以來最為沉重的打擊,他震怒,他彷徨,然而,除了一個接一個處置那些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統軍將領,除了以兩江總督劉坤一為欽差大臣,督辦東征軍務,他又能做些什麼呢?劉坤一真的能扭轉乾坤嗎?他不知道,他甚至已經不敢去想,他隻清楚他心中的不安正與日俱增。
無計可施的他渴望從他的恩師,他視若亞父般的翁同龢那裏得到治國安邦的良策。然而,翁同龢不是神,麵對如此局麵,他又能如何呢?無奈的光緒徹夜不安。最終,在寄希望於劉坤一的同時,不得不低垂下他那高昂的頭顱,於十二月初十日下旨以戶部侍郎張蔭桓、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前往日本議和。
然而,就在這時,為了壓迫清政府接受它的全部侵略要求,日軍集最後之力向龜縮在威海衛、被李鴻章視若命根子的北洋水師發動了猛烈的攻擊。
看來夜裏下了一場透雨,天上兀自霰霧般飄灑著。丁汝昌悵然若失地呆望著前方,他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灰青色,顴骨又有點潮紅。
春夏秋冬彈指間,鍾送黃昏雞報曉。
請君細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裏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
靜謐的晨色中,一陣女子聲氣隨風悠悠傳來。聽著這如訴如泣的曲子,丁汝昌兩行清淚不自禁順頰滾落下來。千辛萬苦、慘淡經營多年方創建起來的北洋水師,短短幾月光景便變得麵目全非,作為提督的他心在默默地泣血!正自黯然神傷,一陣腳步聲響“橐橐”近前,劉步蟾輕步進屋,甩馬蹄袖請安道:“卑職劉步蟾給大人請安。”
“喲,坐、坐吧。”丁汝昌癱坐在安樂椅裏,一手讓座,悠悠地問道,“情形怎樣?”劉步蟾一邊坐了,說道:“回大人,自昨日酉時接仗,日軍再未有動靜。我水師尚存大小兵船十餘艘——”
“十……十餘艘?”丁汝昌渾身電擊似顫抖了下,喃喃插口道。
“是的,大人。”劉步蟾臉色陰鬱得怕人,紅腫的雙眼凝視著丁汝昌,咂舌說道,“大人,再這般下去我北洋水師隻有全軍覆滅一條路了。”丁汝昌隻覺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膚,心都緊縮成一團,腳似灌了鉛般躑躅幾步,嘶啞著聲音說道:“我知……知道的。可現下能怎樣呢?等吧。但願蒼天有眼,與我北洋水師條生路。”
“大人,陸上反攻不會有指望的,南洋艦隊馳援亦沒有指望的。要與我水師條生路,隻有靠我們自己了!”劉步蟾亦站起了身,“現下劉公島尚在我軍手中,如果配合島上炮台威力,我艦隊全力衝擊突圍,尚有一線生機。”
“這……這太冒險了。”丁汝昌半蒼眉毛緊鎖,沉吟良晌,說道,“我艦隊大小十餘艘兵艦,除‘定遠’外,任哪艘能抵擋日艦攻擊?水師危急,李製台定會想法子救援的。我看再等——”話音尚未落地,劉步蟾忍不住急道:“大人,不能再等了呀。倘日軍攻下劉公島,我艦隊便想突圍亦沒得機會了。如此是冒險些,可總比等著被人家包餃子強呀。”
“這——”
“大人莫要再猶豫了。李製台是不忍心看著水師覆滅,可他現下又能怎樣?南洋艦隊調遣不動,陸路援兵陽奉陰違,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
突圍?突圍!突圍……丁汝昌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久久地望著陰沉的天穹,一語不發。四下裏一片靜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瑟風吹打得雪白窗戶紙沙沙抖動聲響。劉步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丁汝昌,嘴唇翕動著幾欲言語,隻終忍住了沒有開口。“好,就這麼辦!”不知過了多久,屋角自鳴鍾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八聲,丁汝昌深深吸了口氣,移眸望著劉步蟾,“你這就傳令升帳議事。”
“嗻!”
丁汝昌接杯漱了漱口,望眼一側收拾著房間的杏花,說道:“這不用收拾了。你回屋與翠翠收拾下東西,待會兒我要人先送你們上艦。”話剛說完,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端著一盆兩色水仙進來,蔥綠的葉子襯著水紅、雪白兩色花朵兒,水靈靈、顫巍巍十分好看。丁汝昌淡淡一笑,“這正說著你就來了。這哪兒來的?如此天氣,這可是極其稀罕的物事。”
“翠兒聽杏花姐說大人愛水仙花,特要花店老板與大人養的。”翠翠團圓臉龐上刀裁鬢角,還帶著些許稚氣,口角左頦下一顆美人痣分外顯眼,隻麵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她將花兒放了,雙手扶膝福了兩福,道,“大人,方才您的話翠兒在外間聽見了。”說著,她掃了眼杏花,“我和杏花姐商量好了,今生今世也不離開威海半步。”
“瞎說。”丁汝昌看了一眼自鳴鍾,臉上掠過一絲笑色道,“現下局勢,威海怕是要陷入日夷手中的。你們兩個待這做甚?”他頓了下,若有所失地輕籲口氣,“杏花,方才是你在外間吟唱,對嗎?”杏花身穿黑布夾袍,蔥綠梅花滾邊褲,一頭濃密的青絲梳理得光可鑒人,辮梢直拖到地下,神情淒然地望眼丁汝昌,輕輕點了點頭:“大人,我和翠妹商量,還是回她老家去。這些時日蒙大人收留——”
“說那些話做甚?你較翠兒年長,經的事也多,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下去收拾行李吧。”
“大人——”
“身正不怕影子歪,想那些做什麼?”丁汝昌說著轉身踱至窗前,“旅順淪陷何等慘景你們沒聽說嗎?翠兒是有家,可家裏又有何人?你們兩個纖弱女子待在這,叫我怎生放心得下?”他的喉頭抽動了下,深深吸了口氣定住心神,接著道,“我是沒有那大能耐,若是——我真恨不能將這老老少少都帶了出去。他們的親人是為朝廷捐軀的,他們不應被遺棄在日夷鐵蹄之下——”兩行淚水順頰淌了下來,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大人。”擰塊熱毛巾遞過去,杏花垂首低聲道,“大人待杏花和翠妹如親兒一般,咱們雖是貧賤女子,可也知道感恩圖報。在此危急關頭舍大人而去,咱們又於心何忍?隻人言可畏,不可不防。大人現下處境已然艱難,若再因杏花姐妹與您惹來麻煩,咱們便死亦不能瞑目的呀。”說著,她兩腳一軟跪倒在地上,“杏花姐妹不能為大人做些什麼,已是愧疚萬分,您就成全咱姐妹吧。”
“大人,您就——”
“起來,都起來。”丁汝昌轉身虛抬下手,“謠言既生,你們以為一走便可平息的嗎?”他踱了兩步,瞅著門口親兵進來,輕輕點了點頭。“官場凶險非你們所能想象。人家欲落井下石,便沒你們也會另尋借口的。我之所以收留你們,隻覺著對不住死難的兄弟,想聊以自慰罷了。你們既如此說,我應允。不過,待離了威海再說。”他抬手在杏花肩頭輕輕拍了拍,徑自抬腳出了屋。
素日肅穆靜寂的提督衙門正廳此刻直開鍋稀粥般熱鬧,大小十多個官員,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則大聲地吵著、嚷著。營務處提調牛昶炳坐了美國顧問浩威下首,指手畫腳,直嚷得唾沫四濺:
“這都火燒屁股上了,還議的哪門子事?!我說劉大人,你與兄弟們透透風兒,是不是又與丁軍門想著甚良策,能保兄弟們平平安安渡過這一劫呀?”
劉步蟾劍眉緊鎖,似乎在想著什麼,聞聲沒有言語,隻陰森森刺人的寒光掃了眼牛昶炳。“劉大人怎的了?”牛昶炳抬手輕撫著剃得油光閃亮的腦門兒,嘿嘿冷笑兩聲道,“兄弟可沒得罪你呀。若覺著心裏窩火,外邊涼快,不妨出去透透風兒再進來。”
“無恥!敗類!”劉步蟾咬牙罵道。
“好,罵得好!罵得漂亮!”牛昶炳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哼一聲,獰笑道,“我是無恥,我是敗類,可劉大人您呢?您是好樣的嗎?您看您多有能耐,大小二十多艘戰船眨眼工夫便被你們折騰掉大半,試問這還有誰做得到?!”
“你這個不知廉恥——”
“劉大人這做甚來?兄弟們雖比你差著一截兒,可也是朝廷命官。如此街混兒般舉止,可實在有些過分了吧。”廣甲艦管帶吳敬榮就坐在劉步蟾身邊,前額油亮亮的,酒壇子似的放著光,起身怪聲怪氣地開了口,“試想想,當初若依著我等意思,這好歹我水師也不至於落得今日這等慘狀……”
“這真要降了日本,隻怕結果更慘。”不知誰插口說道。
“你懂什麼?!”吳敬榮四下掃了眼,咽口唾沫接著道,“但降了日本,議和時與它些銀子不就換回來了?如今好了,銀子一分不少要與人家,咱水師又損傷大半,諸位算算這筆賬,值得嗎?”“福龍”號魚雷艇管帶蔡廷幹麵皮白淨,漆黑不見底的瞳仁悵然望著窗外,開口道:“咱北洋水師可說是那小日本的眼中釘、肉中刺,如若降了它,能落得個好?!”
牛昶炳哈哈大笑了兩聲:“這簡單道理蔡兄也揣摩不透?咱水師是有些實力,可在人家日本人眼裏,卻無異於一堆爛鐵,人家稀罕這玩意兒?你呀,人家要的是咱那白花花的銀子,懂嗎?”他說著起身踱了兩步,“諸位放心,那小日本真不還咱艦船,英美諸國也不會答應的。浩威先生你說呢?”
“牛大人說得一點不假。”浩威矮矮胖胖,聞聲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一字一句開口說道,“日本國這些年發展迅猛,已引起英俄美法德諸國高度重視。若北洋水師再為其所有,無異於如虎添翼,其勢將損害各國在華利益。這是各國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劉步蟾冷冷一哂,雙眸閃著寒光直直盯著浩威:“各國既已對日夷發展引起重視,敢問浩威先生,當初李製台與英、俄諸國要求調停時,為何都遭到了拒絕?”
“這——”浩威屁股挪動了下,抬手捋捋金黃的髭須,慢吞吞說道,“這用貴國的話說,是此一時而彼一時也。當初各國之所以拒絕了李製台盛情,一來於日本意圖不甚了然,二來——”
“隻怕是擔心不能從我朝獲取足夠的好處吧,浩威先生!”劉步蟾臉上掠過一絲冷峻的笑色。
“劉大人此言——”
“怎樣?說中閣下心思了吧?!”劉步蟾甩手將油光水滑的長辮拋了腦後,望眼周匝,說道,“諸位兄弟,投降意味著什麼,還要步蟾細說嗎?那種屈辱的生活諸位哪個願意過?現下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拚死一戰,以求——”“求什麼?人都死了還有甚可求的?”牛昶炳在馬裕祿、浩威身後搖頭晃腦,早已不將劉步蟾放了眼中,見他慷慨陳詞,唯恐眾人被籠絡了去,忙不迭露骨地開了口,“兄弟們,生死一念間,萬萬要慎重行事呀。現下咱如甕中之鱉,戰之結果隻有一個,那便是死!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們願意這般送了性命?”
“牛昶炳,你敢蠱惑軍心——”
“那又如何?劉大人想要成仁成義,兄弟們不拉著。兄弟們想怎樣,自有主張,不需你言語!”
“好你個牛昶炳,我北洋水師章程——”
“罷罷罷,那鳥章程這會兒頂屁用!這生死存亡關頭,可不是你劉大人抖威風的時候。”牛昶炳望眼浩威,底氣越發強勁。“莫說是你,便丁軍門金屋藏嬌,哪還有資格統領我北洋水師?!”吳敬榮見狀亦道,“要我意思,兄弟們還是聽馬提督和浩威先生的。”
“提督大人到!”
丁汝昌在屋門口望眼眾人,舉步徑自在中央太師椅上坐了,輕輕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落座,移目掃眼劉步蟾,一股寒意不由打心底泛了起來。深深吸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丁汝昌開口徐徐道:“目前局麵諸位也清楚,我軍前、後路皆為日夷所斷。尤其後路,我水師百餘門新式岸炮落於日夷手中,更為凶險無比。這幾日蒙諸位奮力抵禦,多次擊潰了日夷進攻,但我水師援軍無望,如此下去,難免全軍覆滅一途。”
“依丁軍門意思,我水師該作何應對呢?”牛昶炳眨著三角眼,插口問道。
“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拚死一搏。”丁汝昌輕咳了兩聲,緩緩道,“目下劉公島尚在我軍手中,我意以岸炮火力配合,艦隊全力突圍。”“丁大人,莫說日軍虎視眈眈,北洋水師壓根便沒有突圍出去的可能。”浩威滿臉橫肉亂顫開了口,“即使真能突破日軍封鎖,闖出島外,以水師現下這點實力,又何堪日本聯合艦隊一擊?”
“即使真不堪一擊,也總比窩在這裏好些。”丁汝昌不冷不熱道。“大人此舉太過冒險,我不答應。”隨著話音,一個高高胖胖、金發碧眼的洋人走了進來,眾人移目望時,卻是那北洋水師副提督、英人馬裕祿。馬裕祿拱手向丁汝昌算是請了安,蹺二郎腿在一邊坐了,聲若洪鍾道,“在下離津之時,李鴻章大人曾再三叮囑,要在下與他好生看管北洋水師——”
“馬副提督莫非忘了我北洋水師章程有明確規定:北洋海軍提督有統領全軍之權,凡北洋兵船,均歸提督調度。”劉步蟾腮邊肌肉抽動著抬高嗓門道。
“劉大人還忘了一句話:仍統受北洋大臣節製調遣。”馬裕祿扯嗓子冷笑兩聲。“我可記錯了嗎?”劉步蟾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翕動嘴唇欲開口反駁,隻卻被丁汝昌抬手止住。“馬大人真好記性呐。”丁汝昌麵無表情,舉手將半蒼的發辮盤了脖頸間,不冷不熱道,“依馬大人意思,該當如何呢?”
“我方才已與本國歐格訥大使取得聯係。”馬裕祿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大廳裏發著“嗡嗡”聲,“我大英帝國將不惜一切代價為李鴻章大人,亦為貴國政府保全北洋水師。”
“如何個保全法呢?”
“與日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佑亨取得聯係。”馬裕祿幹咳兩聲,望著丁汝昌沉吟道,“丁大人與他海外結交,交情很是不錯,想他絕不至於那般絕情的。我聽得此人甚重感情,大人寫封書信與他——”“依閣下意思,”丁汝昌臉上掠過一絲冷峻的笑色,“是要丁某向他搖尾乞憐了?”
“貴國有句俗話: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能保全北洋水師,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
“委屈些?”丁汝昌起身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閣下不如直截了當地說,要我丁汝昌率艦投降日夷!”馬裕祿嘿嘿笑了下,說道:“大人要這般說也未嚐不可。先將北洋水師交了日人,隨後再由我國聯絡諸國要了回來還與貴國,難道不比全軍覆沒好嗎?”
“閣下可曾聽過我們中國還有句俗話:士可殺不可辱!”丁汝昌眉棱骨抖了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丁汝昌寧願屍陳威海衛,亦斷不會做此賣國求生,有辱祖宗家風、有辱我大清尊嚴之事的!”話音落地,忽聽“嗖——”的一陣響,緊跟著“轟”的一聲,宛若千斤巨石從天而降,重重砸了地上,四下一片抖動。
“日軍又……又進攻……”
“慌什麼?!”
仿佛當頭一記悶棍,眾人臉色煞白、麵麵相覷陣,滿是惶恐的目光齊刷刷移了丁汝昌身上。丁汝昌攢眉蹙額望著屋外天穹,久久沒有再言語。袋煙工夫,丁汝昌暗暗籲了口氣,掃了眼眾人正欲言語時,外間一個親兵急匆匆奔了進來。
“大人,信……日軍差人遞……遞來書信……”
丁汝昌睃眼那親兵,徑自上前接過,拆開看時,卻是那伊東佑亨的勸降書!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仿佛虛脫了般輕輕撕著那信:“要來人告訴伊東佑亨,他的好意我丁汝昌心領了。但報國大義我不敢棄,亦不願棄,今唯死戰以盡臣職!”
“慢著。”馬裕祿目不轉睛地望著丁汝昌,聞聲急道,“丁大人,此良機萬不能失的——”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言語!”丁汝昌腮邊肌肉急速抽搐了兩下,抬手揮退那親兵,轉身於椅前複坐了,望眼眾人道,“各位這便回去,升火起錨。聽我號令,誓死突圍!”宛若被磁鐵吸住了一般,眾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丁汝昌深邃的眸子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爾等敢抗令不遵嗎?!”
依舊沒有人動,除了劉步蟾。四下裏籠罩著死一般的靜寂,隻風吹窗戶紙沙沙抖動的聲音不甘寂寞地回響著。“大人,非是卑職們膽敢抗令不遵。”見浩威遞眼色過來,牛昶炳咬嘴唇沉吟了下,率先打破了這窒悶的氣氛,“實在是大人如此舉措將會葬送我北洋水師的。”
“你說什麼?!”
“卑職——”
“牛大人說錯了嗎?”浩威站起身來,背手來回踱了幾步,似笑非笑地開口說道,“諸位大人心裏都是雪亮的。丁大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就莫要再逞強了。”
“閉上你那嘴!這裏沒你說話的地方!”
“氣大傷身,丁大人。”浩威咯咯奸笑了聲,“這裏有沒有我說話的份兒,不是你說了算,是李鴻章大人,知道嗎?不過,我不想再說什麼了,丁大人盡管下你的令吧。”丁汝昌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速速回去升火起錨,準備突圍。違令者斬!”
遲疑著、猶豫著,然而,卻還是沒有人動。丁汝昌額頭青筋暴突,直欲炸裂了一般怒吼道:“來人!”
……
“來人!”
“丁大人莫要喊了,你難道不覺著自己還不如那些兵丁嗎?”馬裕祿抬手小心地捋著神氣上翹的髭須,“到如今這——”
“你這畜生,再敢胡言亂語,看我不砍了你那項上頭顱!”劉步蟾心頭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躥,“刷”的一聲腰間佩劍抽了出來。馬裕祿惶恐地後退了兩步,卻在這時,牛昶炳、吳敬榮幾個也紛紛抽劍出來,聚在了馬裕祿身邊。
“步蟾,把劍收起來。”
“大人——”
“收起來!”
劉步蟾雙眸泛著怒火,死死盯著馬裕祿,握著劍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臉色亦鐵青得駭人。丁汝昌仰臉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兩行淚水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邁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腳躑躅近前,按下劉步蟾握劍的右手,丁汝昌淚眼模糊,聲音顫抖如秋風中瑟瑟抖動的樹葉,望眼眾人,道:“諸位真的甘心賣國求生,做那世人唾罵、祖宗蒙羞的賣國賊嗎?”
……
丁汝昌呆呆地望著眾人,半晌,身子一歪,背過氣去。“來人!快來人!”劉步蟾愣怔了下丟劍扶住丁汝昌,邊大聲喊著邊抱了丁汝昌到案上躺著。眾人默默地看著,有幾個遲疑著欲近前,隻掃眼馬裕祿、浩威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收了腳。情可貴,但又哪比得上自己的性命可貴?!
“嗯——”
袋煙工夫,丁汝昌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長地喘息一聲,醒了過來。他臉色蠟黃,睜開眼看了看,又無力地閉上。
“大人,您——”
“我沒……沒事的。”丁汝昌淚水奪眶而出,“你扶……扶我下來……”
“大人還是躺會兒——”
“扶我下來,聽見了嗎?”劉步蟾猶豫了下,與聞訊進來的杏花一邊一個攙著丁汝昌在太師椅上半躺著。一杯熱滾滾的釅茶下肚,丁汝昌麵色好轉了許多,攢眉掃眼周匝,見一渾身上下血葫蘆般的兵丁滿臉焦急地望著自己,喘了一口粗氣,問道,“什麼事?說吧。”
“回大人,劉公島失陷了。”
“什麼?!”劉步蟾雙手鐵鉗般抓著那兵丁雙肩,“你說什麼?”
“劉……劉公島失陷了……”
“你下去吧。”丁汝昌麵色出奇地平靜,咳嗽一聲,起身背手,繞室徘徊,半晌,開口道,“諸位這下高興了吧?你們既甘心喪誌辱國,汝昌亦無話可說——”
“大人,似這等鼠輩——”
“步蟾!”丁汝昌輕聲喝止劉步蟾,“自打我北洋水師建立,汝昌便與諸位一起共事,算來少說也有十多年了。這些年汝昌待諸位如何,諸位心中有數。值此生死存亡之際,汝昌希望諸位念在舊日情分上,應允一件事。”他陰鬱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眾人,一字一句道,“即刻炸艦沉船,以免資敵。”
“大人,不能呀!”劉步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淚珠撲撲淌著,泣道,“我北洋水師曆十餘年,耗資千萬兩方有今日這點家當,如此毀了何以向國人交代?卑職懇請大人萬萬不——”
“不如此又能如何?不要再說了。”
“戰!”劉步蟾細碎白牙咬著,“卑職便粉身碎骨,亦要為我北洋水師留點根基!”丁汝昌淒然一笑,輕輕搖了搖頭,移眸眾人,道:“這是我與諸位最後一句話兒,不敢說是命令,隻能是請求。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
眾人沒有言聲,半晌方有幾人遲疑著點了點頭。丁汝昌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閉目深深吸了口氣,說道:“諸位生為大清人,這是不可改變的。我希望諸位三思為上,莫要絕了後路。”說罷,他抬手揮了揮,“你們都下去吧。”
望著眾人漸漸模糊的身影,劉步蟾直覺著心裏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緊握著的雙拳在楹柱上狠命地砸著,便屋頂承塵亦不安地抖動著。杏花遲疑著抬腳輕移了步,隻卻被丁汝昌以眼色止住。足足袋煙工夫,他的雙手停止了揮動,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肝腸欲裂的號啕痛哭聲。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此刻,他的心碎了。他為之付出過,為之奮鬥過,然而如今,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滅!
“好了,步蟾——”
“大人,卑職心不甘……心不甘呐……”
“我這又何嚐心甘呢?隻又能怎樣?現下便衙門親兵都使喚不動,還談什麼拚死一搏?”丁汝昌說著仰臉大聲笑著,“提督,這就是我,北洋水師的提督大人——”誰也不能說他不是在笑,但誰也都看得出來,他那是苦笑,催人淚下的苦笑。似乎為他所動,劉步蟾止住了哭泣:“大人,卑職率定遠艦拚死殺將出去,相信——”
“不,炸……炸沉它!”
“大人,定遠鐵甲戰艦,便日夷亦為之畏懼,炸沉它豈不可惜?”劉步蟾急道,“定遠雖勢單力薄,然依借厚甲重炮,乘日艦不備殺將出去,是完全有可能的呀。”“就因為日夷於定遠、鎮遠二艦頗有畏懼,故其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日夷的耳目。”丁汝昌說著起身抬腳出屋,在大理石台階上長長透了口氣,接著道,“你單艦突圍,無異羊入狼群,倘‘定遠’為日夷所虜,反過來對付我大清,何以抵禦?”
“這——”
“你這便下去執行命令吧。”丁汝昌仰望著天穹,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聆聽著什麼,“他艦若敢違令,開炮擊沉它!”
“嗻——”
目視著劉步蟾躑躅出去,丁汝昌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陽光掙紮著穿過雲層灑下來,照在他的臉上,煞白如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一股賊風在遊廊間打旋兒襲過來,他激靈一個寒戰,下意識地撫摸了下雙肩。杏花見狀,忙取件長袍輕輕披了他肩上。丁汝昌回首望眼杏花,複移目凝視著遠方:“本想將你與翠翠帶了出去,現下是不可能的了——”
“杏花壓根便沒想走的。”杏花凝視著丁汝昌足有移時,聲音嘶啞著說道。
“此非善地,日夷但攻下威海,斷不會放過這裏一草一木的。你們這就快些離去吧。”
“杏花說甚也不會離開大人的。”
“瞎扯。”丁汝昌嗔斥了句,沉吟著放緩了語氣,“我是水師提督,日夷攻陷威海,也會有條生路的。可你們呢?再說北洋水師全軍覆滅,朝廷日後拿我問罪,外間流言蜚語免不得要扣了我頭上,你要真為我好,就聽我的話,快些——”話音尚未落地,“轟轟”幾聲巨響傳了進來。丁汝昌身子針刺價哆嗦了下,遲疑著移目望時,但見濃濃黑煙騰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際大半個天穹。他的視線模糊了,身子亦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發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統領多年,並為之嘔盡畢生心血的北洋水師的喪鍾。當初,當他雄心萬丈接管它的時候,他的眼前是一幅絢麗多彩的畫麵,他渴望著能馭之遨遊海疆,捍國衛民,他渴望著……然而,他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最終卻毀在他的號令之下。
他似哭似笑,腳步灌了鉛般沉重,踉蹌著踱回屋中,無力地半歪著躺在太師椅上,久久一動不動,隻兩眼茫然地望著案側那麵寫有“北洋水師提督丁”七個黃字的帥旗,似乎在沉吟著什麼,又似乎在等待著,等待著那更為猛烈的轟鳴聲。
淚水順著他的麵頰無聲地落下。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淚水呢?是憤怒?是悲恨?是……也許,便此時的他也說不清楚。然而,無論是帝王將相的淚,還是黎民庶子的淚,都隻能是一種發泄,一種寄托,抑或是一種思念。
“大人……大人……”伴隨著焦慮、惶恐的聲音,一個水兵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了進來,“大人,不……不好了。牛大人率艦向小日本投……投降了……”
“你說什麼?”
“牛大人率艦向小日本投降了。劉大人追趕不及,已然炸沉定遠艦,以身殉國了。”
“這……這個畜生!”丁汝昌先是一陣迷茫,回神時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隻方開口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大人!”翠翠端條盤進來後怔怔地在一側站著,見狀忙不迭與杏花一擁而上。
丁汝昌吐了一口血,反而覺得胸口暢順了些,呆呆地望眼二人,半晌頹然說道:“你姐妹快換了男裝,趕緊——”
“大人,我們——”翠翠望眼杏花,徑自收了口,“大人心思杏花清楚,俺姐妹說甚都不會離開大人的。”“你——”丁汝昌咽了口唾沫,從肺腑深處長長透了口氣,道,“牛昶炳率艦投敵,必假我名義。我死不足惜,隻此等辱國恥祖、喪誌忘恩的罪名卻不能頂的。你姐妹二人一定要設法脫將出去,找李製台將此間實情詳稟與他。不然,便九泉之下我亦不能瞑目的!”
“大人,不……我們不……”
“快去!”丁汝昌顫抖的手握住杏花冰冷的雙手,“杏花,你難道真要讓我做那千古罪人嗎?!”
“不,大人——”
“那還不快去?!”
“大人……珍……珍重……”杏花猶豫著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渾身瑟縮著咬牙道,“杏花姐妹一定……一定為您討個公道……”說罷,她艱難地站起身,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翠翠身前,用冰冷的手撫了一下她的發辮,“翠妹,咱們走……走吧……”
“不,大人……您不要呀……您……”
“聽話,去吧。”丁汝昌哆嗦著手撫著翠翠麵頰,“你還小,有些事不懂的。等你長大成人,也像你杏花姐這般年紀,你就會明白,有時候,有些事比生命還緊要的。”
……
條盤內的飯食並不豐盛,卻是十分精潔。那些都是他平日最歡喜的。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丁點兒食欲亦無,雖然已大半天光景粒米未進。他有的,隻是棉絮價紛雜淩亂的悲哀、痛苦,和絲絲縷縷割也割不斷的憤恨!
日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隱去,黑沉沉的樓雲,崢嶸而來,天色陰得直入夜一般,哨風帶著濃濃寒意撲麵而來,吹亂了他的發,吹起了他的衣,但他卻一動不動,隻眼中淚水無聲地淌著。淚水,能夠洗去他那滿腹的鬱悶、惆悵嗎?
依依不舍地悵望良晌,丁汝昌輕輕關上了屋門。一切的一切從此都將離他而去,留下的,隻有後世子孫無盡的哀歎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