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什麼?”李鴻章雙眸凝視著盛宣懷,“是不是幼樵——”
“不不不,卑職……卑職甚也沒想說的。”盛宣懷雙手反複揉捏著,低頭道。
“你看你那樣,還說沒甚說的。”李鴻章淡淡一笑,“我知道打幼樵來後,你心裏便一直不舒坦。他雖說做了我女婿——”見盛宣懷欲言語,李鴻章輕抬了下手,“你不要說,讓我把話說完。他這雖做了我女婿,可我於你二人卻始終是一般對待的。你們兩個,論腹中學問衙門裏無人能比,隻一個心高,一個氣傲,是在一塊兒就少不得有摩擦,我老早就想著與你們說說,隻一直沒得空兒。現下這時勢愈發地難處,你們兩個一定要和睦相處,助我渡過這難關,萬不能麵和心不和。”
“卑職——”
“若你們兩個有隔閡,整日裏鉤心鬥角,我這日後隻怕更難做了。幼樵待會兒過來,我會——”說著,他猛烈地咳了兩聲。盛宣懷端杯遞過去,揀空開了口:“幼樵兄滿腹經綸,杏蓀能與他共為大人做事,心下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著隔閡?大人您誤會了。杏蓀是……是……”
“是什麼就說出來嘛。今日你這是怎的了,吞吞吐吐的。經方,與盛大人斟杯茶。”
盛宣杯起身端杯,兩手把玩著沒有喝,沉吟片刻仰臉望著李鴻章,說道:“這些年蒙大人提攜,杏蓀心中感激不盡。本想與大人同舟共濟渡此難關,無奈華盛紡織總廠創辦伊始,諸多事宜非得杏蓀親自去打理……”
李經方黑眸盯著盛宣懷:“敢情杏蓀兄這是要離開了?!”
“杏蓀心中實在不願,隻——”
“不願?”李經方冷笑了聲,“怕杏蓀兄早就恨不得離開吧!”
“經方,休得胡言亂語!”李鴻章沒等他把話說完,已厲聲喝道。“父親,這事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李經方細碎白牙咬著,說道,“他如此做,是看現下舉步維艱,怕累著——”
“你說完了嗎?!”
“兒——”
“閉嘴!混賬東西,便這等話兒也說得出來?!”見李鴻章支撐著欲起身,盛宣懷猶豫下上前攙著靠了枕上。李鴻章手哆嗦著握住盛宣懷,“杏蓀,經方胡言亂語,你切莫放了心上才是。我這——”“大人客氣,杏蓀怎的會呢?”盛宣懷淡淡一笑,說道,“這節骨眼上,我離開大人,任誰都會如此想的。”
“杏蓀!這種話再莫說了,你的心思我還不了解嗎?你打算甚時走?”
“回大人,卑職想明日便動身。”盛宣懷躬身道,“衙門裏差事卑職已吩咐了下邊,回頭便都交了幼樵兄。大人待卑職恩深似海,卑職沒齒不忘。但那邊事情有了眉目,卑職定再回到大人身邊,以效犬馬之勞,報答大人——”
“甚報答不報答的,隻要你有這份心思我就知足了。今兒晚上你過衙門,我與你餞行。”李鴻章麵帶笑容,輕抬下手道,“經方,回頭取些銀兩送過去。”
“卑職任差多年,不能與大人分憂排難,已然愧疚萬分,怎敢——”
“這說哪兒的話來?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嘛,應該的、應該的。你這行李還沒打點吧?好了,你下去收拾吧。經方,你代為父送送杏蓀。”
“不敢勞公子大駕。大人歇息,卑職告退。”
李經方陰森森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盛宣懷,“呸”的一聲咬牙道:“似他這種人,父親還要與他——”“行了行了,生這種氣值得嗎?”李鴻章輕輕哼了聲,“興,門庭市;衰,門庭淒。哪朝哪代不是這般?官場上沒有甚恩情信義的!”
“要孩兒意思,奏明老佛爺,咱這離不得這廝,要他在這裏外做不得人!”李經方猶自餘怒未消。“外邊到處都嚼父親舌根,他這一走,豈不更說明父親您一意避戰?而他呢,倒無形中落得個好名聲。”李鴻章歎了口氣,說道:“這本就是我主的事,他不走外邊議論能少了?再說老佛爺那,不怪罪為父便是好的,還敢有其他想法?”
“父親這話——”
“老佛爺如今一門心思想早些結束了這場戰事。那喀西尼這般說話,她能不怪為父嗎?”李鴻章陰鬱的眼神凝視著窗外。天愈發陰得重了,沉沉的雲彩在朔風中緩慢地向西移動,不時有紙屑一樣的雪花在風中旋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家不應允,這怎能怨得父親?”李經方身子顫抖了下,“父親,兒聞得英法近來亦有動靜,不如孩兒出麵與他們談談,您看怎樣?”
李鴻章搖了搖頭:“現下還不是時候,見他們也是白搭。便他們真有這意思,老佛爺也不定能依的。”他瞥了眼李經方,“你還不了解老佛爺,對英法她一點好感都沒有的。”
“父親意思,他們在日夷未能獲取最大利益,而又不損害其既得利益的時候,是不會出麵幹涉日本的?”
“出力不討好的事誰願做?”李鴻章長長地透了口氣,“我本想著日本侵占朝鮮,沙俄斷不會漠然置之的,殊料結果卻是這樣。這以後的路怕更難走了。”說罷,他端杯啜口茶含嘴裏品著,不再言語。李經方陰鬱的眼神凝視著父親,半晌,開口安慰道:“父親想開著些,這舉朝上下除了父親您,還有誰應付得了這局麵?老佛爺她絕不會舍了父親您的。”
“不是不會,隻是時候未到而已。你幼樵兄當初曾說我到頭怕要做了替罪羊,看來真要讓他說中了。”
“父親——”
“罷了,不說了。”父子二人正自說話間,屋門響處,張佩綸神情淒然地進來,熟練地給李鴻章打千兒行了禮,躬身道:“幼樵昨日申時回來,隻因著脫不開身,未能與嶽父大人請安,還乞恕罪。”“一家人還說這些客氣話?”李鴻章臉上泛起濃濃喜色,“快,坐著說話。經方,快見過你幼樵兄。”
“經方見過幼樵兄。”
張佩綸拱手還禮,彼此寒暄幾句斜簽著身子坐了,說道:“嶽父,丁軍門在外邊候著,您看——”“他來了?”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沉吟下道,“這也好,我正想見他呢。”說著,仰臉喊道,“進來吧。”
“卑職丁汝昌給大人請安。”
李鴻章微微瞟了眼丁汝昌,抬手指指一側杌子,徑自向張佩綸說道:“你這一去便個把月,連個訊兒也不告一聲,真能急死人。一路上還好吧?”“托嶽父大人福,幼樵一路甚好。”張佩綸啜口茶,放杯轉身望著李鴻章,正欲言語時,李鴻章卻已開了口:“你臉色怎這般蒼白?是路上受了風寒還是——”
“幼樵隻是方才從外邊進來,沒事的。”張佩綸淡淡一笑,躬身說道,“原本想著給嶽父大人回話的,隻幼樵身份實在不方便。勞嶽父大人掛念,幼樵——”“不說這些了,我隻怕你一人在外有甚閃失,你這平安回來我就放心了。對了,晚上把菊兒和孩子們都叫過來,咱一齊樂樂。”
“菊兒和孩子們都在後院廂房歇著,這邊事了便喚他們過來見過嶽父。”張佩綸遲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許久才咬嘴唇說道,“嶽父,幼樵準備回……回老家……”
“回老家?你這剛回來怎——”
張佩綸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兒。對他──李鴻章,他感恩涕零,是他在他潦倒之時給予了他慈父般的仁愛;是他讓他又重新品嚐到了家的溫暖;是他使他滿腹經綸又有了用武之地,雖然那是很有限的。然而,也是他,使得他再一次蒙受世人的唾罵!他怨他嗎?怨,發自內心地怨!但此時,他的淚水卻是熱淚,是感激不盡的熱淚。除了他,還有誰能給予他如此海一般深的情?!
“幼樵,你這……這是怎的了?”李鴻章趿鞋下了炕,“你說話呀!”“嶽父。”張佩綸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閉目仰臉長長吸了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嘶啞著聲音說道,“皇上已經降旨……令幼樵回……籍……”
“這是為什麼?”李經方半是驚訝半是憤怒,道,“幼樵兄你無官無職,皇上他為何還要這般待你?先時那般處罰難道還不夠消他心頭怨氣嗎?!”
“經方!休得胡言亂語!”李鴻章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背手繞室彷徨兩圈,悵然凝視張佩綸,“幼樵,可是此番入京有人舊事重提?”
“沒有。”
“那是——”
張佩綸抬袖揩把臉,強擠出一絲笑色淡淡道:“嶽父大人就不必問了,聖上的意思誰能揣摩得透?好在隻是回籍,日後——”“我明……明白了……”李鴻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張佩綸,半晌,舉步到窗前長長透了口氣說道,“是我連累了你——”
“不,不是的。嶽父大人您——”
“不要說……說了。我原想與你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不想到頭來卻害得你——”說著,兩行老淚順頰淌了下來,“你們都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嶽父——”
“父親——”
李鴻章輕輕搖了搖頭:“我是老了,不過還不至於像你們想象的那般。汝昌,你後晌再過來吧。”
“嗻。”
心裏惦著光緒,甫出朝陽門,翁同龢便棄轎換馬一路飛馳,饒是如此,及至天津時卻仍是這日午時光景。在衙門照壁前蹬著下馬石下來,四下張望眼,兩側街衢上每隔一箭之地便挺立著四五個兵士,執刀持槍,如臨大敵一般,衙門口氣象更是森嚴,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一百名軍校釘子似的佇立著一動不動,個個虎背熊腰、身強力壯。見翁同龢徐步進前,石獅子邊一個六品武官厲聲喝道:“幹什麼的?!不許往前走了!”
“京裏來的。”翁同龢邊說邊掏名帖遞上去,“要見你們李製台。”那武官顛來倒去看了半晌,方道:“大人今兒沒空,改日再來吧。”翁同龢不禁一笑:“你可瞧真切了?”
“快走快走,像你這種人大爺我今兒少說也見十多個了!你以為打著京師旗號就瞞得過大爺?告訴你,京裏但有分量的大爺我都叫得上號!”那武官掃眼翁同龢,通身遍是泥垢潦倒不堪,冷笑道,“翁叔平?怎的,想和翁相爺攀親不成?趁大爺這會兒心情好快些走,不然的話……”兀自說著,幾個軍校押著個三十上下、頭戴青緞瓜皮帽的年輕人過來。“他奶奶個球,你吃飽了沒事做跑這來搗什麼亂,嗯?!”
“搗亂?摸摸你心口,良心還在不在?!我要求李鴻章李大人積極抗擊日夷,有的何錯?!”那年輕人不堪疼痛,臉色扭曲著,隻嘴裏卻依舊冷冷道。
“好個狂徒,大人名諱也是你亂叫的嗎?!”那武官說著揚手一個耳光抽了過去,“押下去,與我好生侍候,看看他——”“慢著!”翁同龢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喝道,“你去喚你家大人出來,便說翁同龢要見他!”
“你……你是……”
“翁同龢,聽清了沒有?”
那武官身子哆嗦了下:“聽清……清了。相爺稍候,卑職這就進……進去回稟李製台……”說著,急急進了衙門。“與他鬆綁。”翁同龢聲音很淡,隻卻有著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壓,幾個軍校互望一眼忙不迭與那年輕人鬆了綁。“你喚什麼名字?”
“草民宋恕見過相爺。”宋恕,原名存禮,字燕生,改名恕,晚年又改名衡,字平子,平陽人。自幼聰穎,善於獨立思考。1892年上書李鴻章,並呈上其著作《六齋卑議》,曾被委充為北洋水師學堂教習。時宋恕本已辭差欲取道京師,隻聞得李鴻章密晤俄使喀西尼,以求和局,耐不住心中怒火遂隨著請願的人群便擁了過來,殊想卻被衙門軍校給捆押了。躬身向翁同龢謝了恩,宋恕說道:“久聞翁相爺大名,隻無緣相識,不想今日在此地得晤金麵,宋恕真備感榮幸。”說罷,又是肅然一揖。
“宋恕?”翁同龢上下打量了眼宋恕,“可是溫州宋恕?”
宋恕怔怔地望著翁同龢:“相爺知……知道草民?”
“豈止知道。”翁同龢淡淡一笑,“眼下時事維艱,正是爾等報效朝廷之時——”話未說完,但聽炸雷般三聲炮響,衙門正堂門吱呀打開。直隸總督李鴻章頭戴珊瑚頂戴,身著四團九蟒五爪袍,在一幫屬吏簇擁下,腳步“橐橐”走了出來。衙門外眾軍校瞅著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黑壓壓單膝跪地行禮,偌大個衙門外霎時間靜得一聲咳痰不聞。
李鴻章徑自走到翁同龢麵前,躬身打千兒道:“下官李鴻章見過翁相。不知相爺駕到,怠慢之處還乞恕罪。”說著,將手一讓。“李製台客氣了。以你名望,叔平豈敢存怪罪之心?”翁同龢沒有動,略拱手還了禮,不冷不熱地道了句,望眼身邊宋恕,又道,“此事不知李製台作何處置?”
“下官方才聽說了,這都是下邊辦事不力。似這等憂國憂民之輩,正是我朝希望所在,下官豈敢肆意問罪?”李鴻章心知翁同龢恨著自己,嘴裏嚼了苦橄欖似的皺著眉頭,語氣卻十分安詳,“不需相爺言語,下官亦會放了他的。”說著,李鴻章揮了揮手示意宋恕離去,將手一讓邊走邊道,“下官奉老佛爺懿旨會晤俄使喀西尼,外邊吵吵得厲害,不這般做實在怕有閃失,個中苦衷還望相爺多多體諒才是呀。”翁同龢麵色平靜地望著李鴻章,半晌方默默踱步進了總督衙門。
在議事廳彼此落座,李鴻章抬手揮退下人,問道:“相爺此番來津,可是皇上有什麼旨意?”“沒有。”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方掃眼李鴻章不緊不慢道,“叔平此番來津,是奉了老佛爺懿旨的。”
“老佛爺?這——”李鴻章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眼茫然地望著翁同龢,端著茶杯的手抖動著,熱滾滾的茶水撒了手上,亦木頭人價渾然不覺。
“李製台怎的了?”翁同龢似笑非笑,“不信是嗎?”“不不不,下官怎敢不信?”李鴻章幹咳兩聲斂了失態,說道,“下官隻是覺著這……這實在太突然了些而已。敢問相爺,老佛爺有甚話交代下官?”翁同龢身子一仰:“老佛爺要本官問你,與俄使商洽之事究竟怎樣?”
李鴻章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沉吟片刻已然會過意來,於火爐上提壺親與翁同龢斟滿茶水,繞室來回踱了幾步,說道:“此事尚未有定議。”
“李製台雲會晤那俄使喀西尼,不知他何以回話?”
“這——”李鴻章頓了下,長籲口氣說道,“據其雲俄皇深忌倭占朝鮮,我朝若守定十二年所議之約,俄亦不改前議,隻因……因聞得我朝議論參差,故欲中止。不過,那喀西尼在津尚有陣時日,煩請相爺回奏老佛爺,下官定竭力將此事辦妥。”
“若辦不妥呢?”翁同龢冷冰冰道。
“這……這想來不會的。日夷侵占朝鮮,已然使俄遠東利益受損。倘再犯我天朝,斷沒有不插手之理的。”李鴻章咽了口唾沫,望著翁同龢躬身道,“還請翁相奏了老佛爺,此事非短期能辦妥的,好歹容下官些時日。”“本官自會有分寸的,製台放心便是。”翁同龢不著邊際地回了句,兩手把玩著茶杯,雙眸直直盯著李鴻章,“依李製台看,這戰事還要不要籌備呢?”“老佛爺懿旨,下官不敢違抗。”李鴻章似乎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懾,移目望著窗外,沉吟道,“至於戰事,下官亦不敢不加緊籌備。前次敗績,下官難辭其咎。隻以北洋一隅之力抵禦日夷全國之師,實在有些勉強。其中難言之隱還望翁相明鑒。”
“製台這話說得太大了吧。日夷進攻平壤多少兵力?難道日夷全國就那萬把軍士嗎?”
“這——”李鴻章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紅暈,咬嘴唇半晌,方道,“槍炮優拙,則利銳懸殊。相爺所言是不錯,隻那日夷——”“罷了,不說這些了。”翁同龢輕輕擺了下手,起身道,“這些話非老佛爺要問你的,隻本官一時隨口問問而已,其意隻不想製台一生榮耀毀於一旦,淪為千古罪人,遭後世唾罵。”
李鴻章心頭怒火漸漸泛了上來,轉身望眼翁同龢,欲出言相頂,隻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回首複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穹,道:“相爺好意,少荃定記了心上。”
“此番敗績,京師直炸了鍋般,說甚的都有,更有奏請殺你以謝天下者。老佛爺與你擋了這回,可以後隻怕——”翁同龢冷冷笑著,接著道,“俗話說得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製台好自珍重,便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後世子孫想想!”
“多謝相爺提醒!”
“本官聖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請!”
送翁同龢回轉,李鴻章心中直塞了團破棉絮價堵得難受,站在台階下深深吸了口氣,好像要用那刺骨的寒氣驅散胸中的鬱悶。一陣寒風挾著雪粒子撲麵襲來,李鴻章身子顫抖了下,冷冷笑道:“屎殼郎爬笤帚,你以為你能結個什麼繭兒?!有本事別放嘴皮子上。”
“父親,您這是——”
“嗯?哦,沒什麼。”李鴻章回神望眼李經方幾人,問道,“汝昌,‘鎮遠’現下情形如何?”“回大人話,短時間內恐很難再出海應戰的。”丁汝昌神情淒然,聲音亦不堪寒冷般帶著絲絲顫音。李鴻章眉棱骨抖落了下,翕動嘴唇正欲詢問時,卻聽丁汝昌開口說道:“大人,泰曾去……去了。”
“你說什麼?!”
見丁汝昌嘴唇翕動著隻卻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劉步蟾猶豫了下躬身道將起來。黃海一戰,北洋水師艦船多受創傷,十月初旅順船塢修理完畢,本可捕捉戰機,尋日本聯合艦隊再次決戰,但在李鴻章避戰保船方針的指示下駛至威海衛困守。當艦隊駛進威海衛北口時,鎮遠觸礁受損。林泰曾雖采取了緊急措施,但他自恥失職,服毒而死。時年僅四十四歲。
“糊塗……真糊塗……”李鴻章仰望著神秘無常的天穹喃喃自語,後不再吱聲。四下裏一片沉寂,空氣亦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李鴻章長長籲了口氣,望眼丁汝昌說道,“事已至此,感傷亦沒得用的。‘鎮遠’乃我水師一隻鐵拳,務必速速修繕,你下去稍事歇息便趕回去吧。凱仕戰績卓著,喪事要辦得隆重。家裏你代我好語慰藉,另外再送點銀子過去。”他頓了下,移目李經方問道,“那馬裕祿和浩威還沒起程吧?”
“辰時已經離城了。父親——”
李鴻章點了點頭,黑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丁汝昌:“我已稟了上邊,英人馬裕祿任我水師副提督,美人浩威擔任顧問。此二人於海軍事務皆極是稔熟,你凡事多與他們商議著辦。”
“大人,”劉步蟾忍不住插口道,“這些夷人雖於海軍事務熟絡,隻真心為我水師者卻——”
“休得胡言亂語!”李鴻章低斥一聲喝住劉步蟾,睃眼丁汝昌冷聲道,“汝昌!”
“卑職在。”
“記著,沒有我的命令,便一艘船也不得駛出威海衛!”
“大人。”丁汝昌、劉步蟾本是隨艦隊歸返威海衛的,隻因著李鴻章固守威海避戰保船方急急趕了天津城,聞聽李鴻章言語,丁汝昌忙不迭斂神正色道,“現下我水師大小兵艦十五艘,足以與日夷聯合艦隊再行決戰的。”“決戰?你不將我這些家底全賠了進去心不甘是嗎?!”李鴻章腮邊肌肉抽搐兩下,慍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別再想著抖什麼威風了!”
丁汝昌怔怔地望著李鴻章,久久沒有言語。自做了北洋水師提督,他這還是頭一回遭李鴻章如此訓斥!半晌回過神來,丁汝昌猶豫著咬嘴唇說道:“大人,恕卑職鬥膽冒犯,困守威海實為不智之舉。”他不安地掃眼李鴻章,接著道,“日夷犯我天朝之心久矣,而我北洋水師乃其進犯京津要地之最大障礙。能否消滅我北洋水師一直被日夷視為能否取勝的關鍵。”說到這裏,李鴻章似乎有些不耐煩,轉身徑自回了屋中。丁汝昌望眼劉步蟾,輕頷下首亦抬腳進去,又道,“兵法雲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我軍此番受創,日夷定生麻痹之心,設若尋機主動出擊,定能與日艦以致命一擊。倘困守威海,待日艦養精蓄銳逼迫過來,隻怕便還手之力也沒有的。這裏有旅順、威海軍民遞來的書信,請大人過目。”
李鴻章沒有接,端杯啜口茶,茶水震齒價涼,皺眉強咽了下去,冷哼一聲道:“說完了嗎?”
“卑職言語莽撞,然此心確是為我北洋水師命運而想。”丁汝昌單膝跪地,道,“亦是為大人前程著想,還請大人三思。”劉步蟾“啪啪”甩馬蹄袖,跪在地上:“大人,丁軍門所言句句發自肺腑。論實力,我水師已遜日艦一籌,尋機主動出擊,方有得生路。錯此良機,但日夷海上艦船相逼,而陸上斷我水師後路,則我水師——”
“我威海幾十營陸軍兄弟幹什麼的?!我海岸那一百多門新式大炮又做什麼用的?!是擺設嗎?!”李鴻章“啪”地擊案而起。
“大人,我陸上是有幾十營弟兄,隻各不相屬,彼此間鉤心鬥角,但日夷襲我後路,實不敢有所指望的。”丁汝昌身子抖了下,但很快便定下神來,“如此沿岸那一百多門新式大炮難免落於日夷之手。待日夷調整炮口,以我之炮攻我之艦——”
“夠了!”李鴻章額頭青筋暴突,怒喝道,“我不多說與你,你倒越發地來了勁,你眼裏可還有我?嗯?!”
“大人與卑職恩情,卑職永生不敢忘懷。隻卑職凡此種種話語——”見李鴻章麵色鐵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的張佩綸忍不住插口打斷了丁汝昌的話語:“嶽父大人息怒。幼樵尋思,丁大人的憂慮也……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此番我北洋水師在黃海受挫,損失不可謂不大,然日艦隊亦沒有討到多大好處。日夷國內形勢危急,急欲借戰脫困,此種情況之下,依幼樵看,其暫緩艦隊進攻,而以陸軍抄襲我水師後路,並進而海陸夾擊以消其心頭之患,是十分有可能的。”他說著咽了口唾沫,掃眼李鴻章,遲疑了下上前攙著坐了椅上,又道,“我陸軍以統領獨當一麵,各統數營至十餘營不等,彼此間互不隸屬,每遇戰事,多以保已實力為首要。嶽父大人言及十年與法夷戰事,不也告訴幼樵,此乃我朝積弊嗎?”
“父親,日夷狡詐奸猾,此確不可不慮的。”李經方點頭沉吟道,“為我北洋水師計,孩兒意思丁軍門的想法還是——”李鴻章輕抬下手止住李經方,古井一樣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在凝聽著蕭索的落雪聲,良久才開口說道:“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們不要再說了。”他掃了眼丁汝昌,“你這便下去吧,還是那句話,好生記著。”
“卑職懇請大人——”
“該想的我都想了。但違令出戰,雖勝亦罪!”
“大人——”
“下去!”
“嗻。”
李鴻章長籲了口氣,起身背手繞室徘徊:“經方,你下去再撥五——”他頓了下,“不,再撥十營兵丁於威海駐防,各軍皆聽提督衙門號令,但有觀望推諉,定斬不赦。告示魯境我淮軍將佐,威海但有戰事,火速馳援,不得有誤。另外,再與六爺去電,要南洋艦隊北上禦敵。”“嶽父,”張佩綸凝視著李鴻章,“南洋艦隊為湘軍劉坤一統領,他與您素有隔閡,調其北上,隻怕會——依幼樵看,嶽父還是再思量下丁軍門言語,水師可是耗了您大半生心血的,倘真——”
“因此我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黃海一戰,日艦是受著些損傷,可我水師兩艘主力戰艦卻沉了海底,孰強孰弱,不是一目了然嗎?”李鴻章喟然說道,“單就數量,咱是多於人家,可鎮東、鎮南、鎮西、鎮北還有鎮中、鎮邊這些炮艦能出海作戰嗎?我老了,不可能再做些什麼了,這日後靠什麼?你們可曾想過?”
張佩綸聽著,隻覺著一股刺骨的寒意油然而生。他是真的老了,老得無可救藥了!默默凝視著滿臉悵然神色的李鴻章,他越發覺得他離他愈來愈遠,遠得已沒有了接近的可能,哪怕是絲絲縷縷、點點滴滴。
“不說這些,便現下老佛爺的意思又怎能抗拒?”似乎覺察張佩綸麵上神情異樣,李鴻章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古人雲: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但報國忠心不泯,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父親,老佛爺不可拒。隻長遠計,皇上亦不能不慮的。”李經方不無憂慮地望著李鴻章,“不知翁中堂抵津,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不,是老佛爺差他來的!”
“老佛爺?這——”李經方、張佩綸愣怔片刻,幾乎異口同聲道。
“老佛爺要他來問問議和的事情。你們想想,朝中那麼多人,老佛爺為什麼偏偏要他這日理萬機的宰輔過來?莫忘了,他可是皇上師傅,一心主戰的。”李鴻章輕輕哼了聲,說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唯有舍魚而取熊掌了。至於以後,我想開了,隨他去吧。”
“嶽父。”張佩綸轉身推開亮窗,任刺骨的寒風挾著雪粒子撲麵襲來,打在臉上火辣辣生疼,隻木頭人般動也不動。他隻覺著屋內空氣太窒悶、太壓抑,令他便氣也喘不過來。“幼樵有……有句話,說出來還……”
“有話便說,吞吞吐吐做甚?難不成忘了,一個女婿半個兒的。”李鴻章“橐橐”前行兩步,望眼張佩綸莞爾一笑,說道。
張佩綸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一字一句道:“聖命不可違,民意亦不可違。幼樵日後不能侍奉嶽父身側,祈望嶽父好自珍重。”
“民意不可違,然——”李鴻章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話方說半截又沉吟著收了口,道,“罷了,不說這些了。經方,你陪著幼樵聊陣,我出去下立時便回來。告訴底下抓緊著些。”
“父親這是去——”
“有些小事兒,你不必跟著了。”李鴻章抬手輕輕拍了拍張佩綸,舉步出屋迎風踏雪而去。李經方怔怔望著,一陣寒風撲進來,激靈打了個寒戰,仿佛不勝其寒地撫了下肩頭:“幼樵兄,父親這是——”
“若未猜錯,嶽父又去晤那喀西尼了。”張佩綸似笑非笑,淡淡說道。“幼樵兄,”李經方移目凝視著張佩綸,咽了口口水道,“父親年事已高,經不得折騰了。經方回國後,他屢屢言及有負老醇親王托付、有負皇上聖恩,心中亦覺愧疚萬分。隻現下上邊那情形你也曉得,他……他也左右為難的,還望幼樵兄能體諒他老人家難處,莫要生分才是。”
“豈敢豈敢。”張佩綸暗暗透了口氣,“經方,天色不早了,我這就不候嶽父了。回頭你與他老人家說一聲,但有機會,我會看他老人家的,要他老人家多多保重。”
“幼樵兄還說‘豈敢豈敢’,你這不明擺著犯生分嗎?”李經方笑道,“急也不在這一時三刻,待父親回來與你餞行,我親自送你們一程。”
“我這被驅逐的人,還餞的哪門子行?嶽父事務繁雜,心情又一直不好,這種離別場麵隻會與他更添幾縷愁絲,我看倒不如——”
“幼樵兄說甚小弟也不會要你走的。真要你走了,待會兒父親回來不罵死小弟才怪呢。”
“不會的。”見李經方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張佩綸搖了搖頭,道,“我意已定,你不必再說了。”
“這——”李經方無奈地輕歎了口氣,“那好,我這就送你們出城。幼樵兄不會再推辭了吧?”張佩綸淡淡一笑,將手一讓出了屋。
平壤、黃海戰役之後,日軍按照預定計劃,分兩路向中國大舉進犯。一路以山縣有朋為司令官,由朝鮮義州附近渡過鴨綠江。另一路以大山岩為司令官,從遼東半島花園口登陸。清廷駐軍除少部加以抵抗外,多是聞風而逃,以致遼東大片國土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