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調兵遣將
“明軍紀,振軍心,調兵遣將,與日夷再一較短長。”翁同龢神情激動,“皇上,劉坤一是湘軍名將,吳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勝……
熱熱鬧鬧的甲午恩科會試過去了。好似一場盛宴,雖曲終人散,卻讓人回味,叫人迷茫。一度爆滿的旅店、會館又漸漸恢複了閑時的舊貌。隻此時此刻,濃濃秋雨、瑟瑟秋風中,一個男子聲氣猶自從南通會館內傳了出來: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他,便是恩科會試頭名狀元、江蘇南通人張謇張季直。
雖說狀元及第,大魁天下,隻張謇自進了翰林院之後,仍舊孤身居住在南通會館裏。這日五更天,張謇便被會館管事喚了起來。徑自穿上簇新的六品官服,略用了幾口點心,兀自把茶感慨間,會館管事輕步進了屋:“大人,是時辰了。”“嗯。”張謇點了點頭,隔窗外望,啟明星已在屋梢,起身整袍褂抬腳出屋,安步當車,便奔了正陽門內東交民巷的翰林院。
“季直兄。”一個三十四五年紀、身材修長、上嘴唇留著一綹漂亮髭須的男子推門進來,見張謇正自在案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沒有反應,遂輕手輕腳繞了他身後,俯首觀望片刻,幹咳兩聲抬高嗓門道,“季直兄!好投入呐!”“嗯——”張謇身子電擊似顫抖了下,忙將手中書塞於袖中站起身,回首望眼來人,暗籲口氣一拳搗了過去:“好你個王照,進來也不打聲招呼,想駭死我呀?”
“豈敢豈敢,季直兄乃天子得意門生,小航這有幾顆頭顱敢造次?”王照,字小航,和張謇同年,也是個作詩的好手。“是你狀元公慢待了我這小小的庶吉士,我不曾怪罪於你,你卻來抱怨我,真真是——”“罷罷罷,算我失禮,可以了吧?來來來,坐,請坐。”張謇笑著將手一讓。“不急不急。”王照手捋唇髭,莞爾一笑道,“季直兄閱何好書,看得那般入神,可否拿出來讓小航一覽?”
“這——”
“季直兄這是不樂意了?”
“不不不,小航兄誤會了。”張謇連連擺手,說道,“實在是季直答應了書主,不與外人——”話方說半截,王照已然插了口:“借孔子托古改製旗號,自申變法改製之義,這想必就是傳聞中康南海的又一力作《孔子改製考》吧?”
“小航兄你……你怎曉得?”張謇雙眸圓睜,怔怔地說道。
“我非隻曉得,還知道此書為滅聖經亂成憲的叛逆之作。”王照搖頭晃腦地來回踱著碎步,緩緩道,“季直兄若不想與南海先生招來殺身之禍,便不要吝嗇,拿來讓小航看看如何?”
“你真的——”
“真的。”王照深不可測的眸子閃著光亮,見張謇臉上不無惶恐神色,忍不住笑出了聲,“看把你嚇得,小航是一絲不假、千真萬確不敢的!”他幹咳兩聲止笑,凝神望著張謇,說道,“久聞康南海大名,隻卻無緣一晤,前次偶讀其《新學偽經考》,小航佩服得五體投地。聞其又欲撰此書,小航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求一睹為快。季直兄就莫要推辭了吧。”“你我相識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季直斷無不相信小航兄之處。隻此書現下尚未正式刊行,季直從卓如那裏借時,曾應允不與外人傳閱的。南海先生《新學偽經考》一書震動頗巨,近聞頑固守舊勢力欲除之而後快,此書若再不小心傳了出去,南海先生隻怕在劫難逃了。此苦衷望小航兄體諒一二。”見王照翕動嘴唇欲言語,張謇笑著擺了下手、“莫要說了,我說這些,無非是怕你心生誤會。我輩皆為著一個心思的,卓如知曉諒也不會怪罪的。不過,咱可說好了,就半日光景,多了——”
“好好,我依你,你就快點拿來吧。”
“瞧你那猴急樣,給你!”
“孔老夫子經南海先生這麼一打扮,真可愛了許多。”王照按捺不住心中興奮,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說道,“妙,真是太妙了!季直兄,你這狀元郎,可有南海先生如此心機?”張謇案前提筆,似乎要寫什麼,因著王照言語來得突然,筆未落紙就先滴了兩滴在麻紙上。瞥眼王照,張謇將筆放下,笑道:“我是徒有虛名,怎敢與南海先生相比?你就莫再拿我做笑料了。”他笑著咽了口口水,“如果說先時那本《新學偽經考》是思想界之一大颶風,那麼,此書便如同是一座活火山,小航兄以為呢?”
“對對,季直兄此言甚是。”王照頷首道,“我敢說此書但經發行開來,對維新變法大業定將產生巨大推動作用。我看呐,晌午便去找卓如,要他請南海先生快快將此書印了出來,銀子不夠,大夥兒——”
“你就莫激動了。此乃滅聖經亂成憲的叛逆之作,可是你說的呀。”張謇笑著道了句,旋即斂色道,“如今頑固守舊勢力蠢蠢欲動,倘再起波瀾,隻怕南海先生性命便要斷送了。依我意思,此書最低也得等眼下戰事告一段落——”
“季直兄,這一大早的窩屋裏不嫌悶得慌嗎?”張謇抬手示意王照藏了書,上前拉開門,卻原來是甲午恩科殿試第一甲第二名進士、翰林院編修尹銘綬。尹銘綬一表人才,冠玉一樣的臉上長著一雙杏仁眼。見張謇拱手給自己行禮,忙不迭還禮道,“這麼好的天氣,季直兄悶在屋裏,莫不是金屋藏嬌,怕咱們撞著。”
“佩文兄說笑了,請,屋裏請。”張謇將手一讓,吩咐下邊上茶,折身回屋。彼此寒暄幾句,尹銘綬端杯啜口茶咽下,望著張謇開了口:“季直兄,不知袁慰亭可曾到會館拜訪?”
“他不在朝鮮嗎?”
“非也。他來京城了。”尹銘綬油光水滑的長辮拋了椅後,手撫著油光發亮的額頭,道。“朝廷戰事日緊,他怎能離開?”張謇搖了搖頭,“不知佩文兄從何處得的消息?”
“是徐世昌的消息,他和袁慰亭乃八拜之交,這還能有假不成?”
張謇不置可否地起身背手繞室徘徊,半晌沒有言語。十幾年前,他隨淮係“慶軍”統領、浙江提督吳長慶駐軍山東登州。袁世凱落拓投效,吳長慶看他機靈有心栽培,遂要張謇為他指點文章。袁世凱感恩不盡,見著張謇開口閉口“老師”。後袁世凱隨吳長慶東渡朝鮮平定朝鮮第一次叛亂,以功漸次自高自大,除了在吳長慶麵前有幾分收斂,什麼人都不放了眼裏,對張謇的稱呼也由“老師”變成了“先生”。張謇因他排擠同僚,一怒之下去書信將其罵了個狗血淋頭,從此絕交。
尹銘綬聞得平壤敗績、黃海受挫消息,欲彈劾李鴻章,隻卻苦於缺少內幕材料,不能一針見血,遂想到了張謇,希望從他這了解些詳盡的內情。見他不吱聲,尹銘綬遂道:“季直兄,我尋思他進京必會與你打探消息——”
“似他這種人物,季直不恥與之結交。”
“季直兄心思——”眼見一個屬吏拎壺進來,張謇戛然止住,待那人退下,尹銘綬輕咳兩聲道,“季直兄心思兄弟又何嚐未有?隻他卻還有為我輩所用之處。”
“便他?”張謇一臉不屑神色。
“正是。”尹銘綬點了點頭,道,“季直兄想來還不知曉,我軍昨日與日軍在朝鮮交了手——”
“情形怎樣?”
“平壤淪陷,護送援軍的北洋水師亦遭日艦攻擊,隻傷亡還不清楚。”
張謇臉色蒼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怔怔望著尹銘綬。不知過了多久,王照率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喃喃道:“這……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尹銘綬臉色陰鬱,點頭道,“我有個同鄉在總署裏當值,李鴻章來電便是他接著的。”
“平壤城一萬多駐軍,皆我大清之精銳,怎的會如此不堪一擊?”
尹銘綬冷哼了一聲,道:“聞風喪膽,落荒而逃,莫說日軍攻陷平壤,便犯我龍興之地,脅我京師,又何嚐不可能?”他望眼張謇,“季直兄,日軍野心勃勃,萬不會滿足於朝鮮一隅。其必乘勢直犯我疆,形勢危在累卵。我等雖一介書生,可也不能坐視日夷犯我疆土、淩我蒼生呐。”
“佩文兄有何高見?”
“季直兄,此番我之敗於日軍,究其因皆在那李鴻章。倘不是他畏縮縱敵,我朝何以遭此敗績?”尹銘綬腮邊肌肉抽搐了下,“目下形勢已然刻不容緩,若依舊這般下去,隻怕鴉片戰爭那種慘景不久將重現於我輩麵前。我們商議著上折奏劾李鴻章,請求聖上罷其官、奪其爵,另委賢能,隻苦於未有有力之證據。袁慰亭久居朝鮮,與個中內幕必知之頗多,還請季直兄暫棄昔日怨恨,於他口中探得些情況,以期能一針見血,擊中要害!”說著,他起身深深躬下身來。
“佩文兄快快請起。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但利國利民之事,季直豈會猶豫?”張謇忙不迭躬身還禮,“況此區區小事?仁兄候著,我這便回會館恭候那袁世凱大駕。”
外麵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張謇滿臉陰鬱地望望天色,躑躅出了翰林院,恰王照從裏邊急急出來,遂同坐一車奔了宣武門外大街的南通會館。
兩個人都沒有言語,隻隔著紗窗望著外頭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出宣武門,王照方籲了口氣,道:“丟眼邀朋遊妓館,拚頭結伴上湖船。如今世道真正可歎,日本人眼瞅著就要踏上我神州聖土,這裏卻依舊沒事兒一般。”
張謇似笑非笑,道:“小航兄何苦為此傷感?心不一,情自然就不一嘛。在他們心中,但每日吃飽喝足,遊好玩好,便身邊再天大的事兒,也充耳不聞、入目不見的。”“沒有國家這個大家,又豈有個人溫馨舒適之小家?如此簡單的道理,我真不知他們怎就揣摩不透?!”許是覺著轎內氣氛太沉悶,王照挪動了下身子開了轎窗,說道,“倘舉國振奮,莫說它一個小日本,便兩個三個又有何懼?”
“罷了,於事無補的話兒,說又何用?”張謇苦笑了聲,道,“真要像你說的,莫說它小日本,便英俄諸夷又何敢犯我天朝?南海先生說得不錯,喚醒國人實當今第一要務。隻可惜要做到此,卻是難於上青天呐。”
王照從袖中掏書愀然歎了口氣,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冷哼一聲道:“當此朝廷上下懈怠之時,怕雖有百部千部的《孔子改製考》,亦不會喚醒那些苟且偷生的大人老爺們的!”他掃了眼張謇,“要我看呐,唯有等小日本打過東三省,打到這北京城,再似那英法燒殺劫掠一般,搗碎了他們的安樂窩,他們方能清醒過來!”
“真到那時,隻怕國已不在,喚醒他們又有何益?”張謇長籲了口氣。
王照打個寒戰,嘴唇翕動了下卻又止住。隔窗眺望,一群群麻雀在枯枝上忽起忽落,翩翩盤旋。許久,歎息一聲道:“朱元璋雲胡人無百年運,我大清開國迄今已二百餘年了,莫不真的是走到了盡頭?”“小航兄此語驚心動魄。不過據我看,我朝弊端雖多,隻真的就——卻還不至於的。”張謇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王照,半晌,沉吟著開了口。“皇上勵精圖治,但假以時日,絕不至於就亂了的。後頭的事歸於天命,我等隻盡當前人事罷了。”“現在變革已然遲矣,再假以時日,隻怕——”許是不忍說下去,王照收了口,輕咳兩聲接著道,“季直兄,依你意思,眼下該當如何?李鴻章總督海陸諸軍,戰事至此,他難辭其咎,上折奏劾是要的。隻以後呢?以後該——”
“方才我也一直尋思著呢。”許是坐得不舒服,張謇說著轉動了下身子,接著道,“我大清雖說軍隊有數百萬之巨,隻大多壓根便無戰鬥力可言。若說能與日夷一較短長的,也隻李鴻章的淮軍與劉坤一的湘軍了。聽說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南巡撫吳大澂已然奏請皇上統湘軍出關抗擊日夷。唯有指望他們能體聖恩、恤民情,上下一心,為我朝挽回些顏麵了。”
“李鴻章是老佛爺倚重之人,想要棄淮用湘,隻怕是——”王照沉吟著說道,“小航意思,季直兄在翰林院裏聯絡,兄弟與陳次亮等仁兄在各部院活動,咱一起上折,造成不可扭轉之勢。如此老佛爺亦難有作為,不知季直兄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張謇點了點頭,劍眉微皺下問道,“對了,聽說老佛爺似有求俄調停之意,你可有耳聞?”
“此是張佩綸與寶廷寶大人說的,他與寶大人私交甚篤,又是李鴻章女婿,想不會有假的。”王照冷哼了一聲,憤憤道,“此必李鴻章為保他實力,唆使老佛爺這般做的。這老東西,真枉了皇上對他一番恩寵。”張謇攢眉癡癡地望著窗外,久久沒有言語。紙屑一樣的雪花在風中飄舞著,貼在轎窗上。王照不勝其寒地哆嗦了下,怔怔地望著張謇,“季直兄,你莫不是也有此意?”
“外夷皆陰險狡詐,斷不可信的。其中尤以沙俄為甚。這麼多年來,沙俄貌似與我朝親近,實則無時無刻不眼巴巴地盯著我大清疆土。細細算來,這三四十年間它占我國土何止百萬平方公裏?!指望沙俄調停,隻怕是前門去狼後門招虎。”張謇長籲了口氣,回首望著王照,說道,“隻與外夷些好處,調解了這場紛爭,卻也不失為一可行之路。”
“季直兄你……你莫不是昏了頭了?”
“我腦子再沒有比這會兒更清楚的了。”
“那你還說出這種話來?”
“小航兄,你耐著性子聽我細細說。”張謇輕咳兩聲,苦笑道,“但真能有好法子,誰願與狼共舞?劉坤一、吳大澂心思可嘉,湘軍與淮軍齊名,隻能否與日匹敵,實在難以斷言。日軍占領平壤,士氣正盛——”
“季直兄豈不聞哀兵必勝?”王照忍不住開了口,“我軍在平壤受挫,士氣低落,這是事實。隻由此激發鬥誌,奮勇反擊亦未可能。”
“哀兵必勝也不是時時處處都靈驗的。我朝哀了這麼多年,在外夷麵前何嚐真的勝過?”
“這——”
“姑且不言湘軍能否擊潰日夷,揚我國威。平壤我軍敗績,必將調整兵力重新布防,此簡單道理日夷豈有不知之理?它又能讓我朝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調整嗎?隻怕未等湘軍開拔,日夷便會越過鴨綠江,長驅南下的。”張謇咽了口唾沫,神色悲淒中帶著絲茫然,“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一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於湘軍亦不大看好的。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遭就那環境,便好又能好到哪兒去?與其將來與日夷割地賠款,倒不如現在借機結了這場紛爭。最低限度,蒼生可免受戰火塗炭,而我朝又可少些損失。這二呢,即使不能就此了卻這場紛爭,亦可為我朝贏得些時間,你說呢?”
天麻蒼蒼的,朔風呼嘯中雪漸漸大了起來。王照怔怔地聽著,良久方開口道:“季直兄說的那頭條小航不敢苟同。至於第二條,卻也有些道理——”“這也隻是我的想法,妥與不妥很難說的。”張謇探舌舔了下嘴唇,“你回頭與次亮兄他們議議,回頭我去你那聽消息,若是妥當,遞折子時一並寫了進去,你說呢?”“好。”王照點了點頭,“不過,你不必去我那了,你這兩條腳到我那,不明兒才怪呢。你隻在會館候著便是。”
在會館前下轎,目送著王照折了朝陽門方向,張謇伸欠著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氣,心裏頓時清爽了許多,抬腳進去,在天井院恰見會館管事出來,遂問道:“王管事,可有人找我?”
“嗯──哦,張大人呀。”王管事脖子縮在衣領內兀自低頭前行,聞聲怔了下忙打千兒笑道,“有有,剛來一陣子。小的說大人您午時才得回來,請他先回去,隻他執意要等,現正在老爺房裏候著呢。”
“你將我從翁相那帶回來的碧螺春沏壺進來。”
“哎。”
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短短幾個時辰,四下裏已是白皚皚、迷茫茫一片。瑟風卷起雪塵,在蒼暗的天穹間旋舞著,把整個世界都攪得渾渾噩噩。
申正時刻,風雪迷漫中,一團白影從皚皚的官道上急馳而來,馬蹄踩雪發出的單調的“咯吱”聲和著朔風呼嘯聲,仿佛要劃破那麻蒼蒼的天際,久久回響著。“大人,”一個四品武官穿戴的侍衛嘴裏噴著白氣回首道,“前邊似乎有座山神廟,您看是不是歇會兒?這一路上——”為首那人五十開外年紀,仙鶴補服外套件黃馬褂,清臒的麵頰,額頭上滿是深深的皺紋,深不見底的眸子仰視著昏暗的天穹,長長籲了口氣,問道:“離驛館還有多遠?”
“少說還有二十多裏地呢。大人——”
“繼續趕路!”
那武官嘴唇翕動著,隻卻被他的眼神迫得噤了口,仰臉高聲吩咐一聲,往馬臀上連抽幾下奔了前去。
他,便是湖廣總督張之洞!
“喲,張製台呀。”潞河驛丞兀自在門外吆喝著夥計打掃積雪,見張之洞一行過來,忙迎上前打千兒道,“小人孟浩這裏給您請安了。滾單上說大人明兒辰時方進得京,不想這麼早便來了——”“怎的?”張之洞翻身下馬,淡淡一笑道,“來早了,不接待嗎?好你個黑炭團,幾載不見,又想挨嘴巴子了不成?”說著,他揚了下手。
“別別別,大人您千萬饒了小人。那次蒙你賞兩記耳光,我這還覺著疼呢。”
“誰要你眼睛長屁股上,連製台大人也敢往外趕?”那武官笑著開口道。“那不是製台大人沒穿官服嗎?再說,製台大人那身裝束,也太——”孟浩瞥了眼張之洞,“莫說小人不識得,隻怕城裏老爺們也認不出來呢。製台您說——”見眾侍衛牽馬欲進去,孟浩忙不迭吆喝道,“諸位爺們兒慢著,今兒這馬可不能牽進去。”
“好你個黑炭團,方說了你就又來了。怎的,又想討打了不是?”
“不不不,製台大人來,小人這心裏再歡喜不過了。”孟浩一個千兒打將及地,起身到張之洞身前滿臉堆笑道,“製台您千萬包涵著些。今兒莫說是誰,打尖都不成的。大人們一路辛苦,小人這就吩咐夥計們備些酒食——”
“為什麼?!”張之洞四下張望一眼,瞅著院落裏馬廄拴著幾匹馬,臉色頓時陰了下來。“製台大人,那是李中堂的馬。”孟浩壓嗓門低聲道,“萬歲爺午時從東陵回來,接駕的。上頭吩咐了,今兒莫管是誰,一律不予接納。大人您就體諒體諒小人難處吧。”張之洞眉頭皺了下,仰臉看天色,麻蒼蒼也不知什麼時辰,伸手摸懷表看時,卻已申時過了三刻,沉吟片刻吩咐道:“王魁,你帶著他們進城裏安歇。”
“製台大人,您看這——”
“囉唆什麼?快去!”張之洞移目望眼孟浩,“我這有些事想見見李相爺,你頭裏帶路。”孟浩麵露難色,期期艾艾道:“製台大人,不是小人不與您方便,實在是小人這……這也難呀。這若讓上頭曉得了,小人——”
“我進去幾句話便走。”張之洞從袖中摸塊銀錠丟過去,“放心,不會與你惹麻煩的。真若上頭怪罪,我與李相爺還替你擔不住嗎?”孟浩猶豫片刻,將手一讓頭前進去。
“張之洞給相爺請安!”
“香濤呀,快快進來說話。”張之洞答應一聲拋簾進去,卻見李鴻藻一身簇新袍服起身迎了過來,忙不迭打千兒施禮:“相爺這做的甚?折煞香濤了。快快落座、快快落座。”“一別數載,不想你卻憔悴得這般樣子。”李鴻藻微笑著,隻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濃濃憂思,“記得你比幼樵隻年長幾歲,你瞧瞧他,倒似比你年輕了十多歲。坐,還愣著做甚?”
“老師您這可說錯了。香濤兄本身便長幼樵十多歲的。再說香濤兄督署三省軍政民政,政務繁雜,哪似幼樵逍遙自在?”張佩綸臉上擠出一絲笑色,拱手對張之洞道,“數載不聞香濤兄音信,不知一向可好?”張之洞怔望著張佩綸,少頃方笑著施禮:“勞老弟掛念,香濤還說得過去。聽說老弟做了李製台東床快婿,今日遇著了,是不是與香濤補桌喜酒喝喝呀?”
李鴻藻丟眼色給張之洞,笑道:“這不是現成的酒菜嗎?敢情一路上餓了,那就多吃些。”張之洞望眼李鴻藻,複瞅了瞅張佩綸,愣怔片刻,哈哈笑道:“是是,倒讓相爺您說著了。這一路上急著趕路,足足七八個時辰未進丁點兒飲食。來,幼樵老弟,咱一起吃。”張佩綸淡淡一笑撩袍袖重新落座,卻隻端著酒杯一杯接一杯喝著悶酒。
張之洞端酒杯怔望著他,忍不住又欲開口言語,隻李鴻藻輕咳兩聲已然歎道:“幼樵,事已至此,你就想開著些吧。人生一世,誰能沒有個坑坑坎坎?好在你尚年輕,又滿腹經綸,日後何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香濤,你說是嗎?”
“是是,相爺所言甚是。”張之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順茬兒道,“幼樵老弟——”
“幼樵今年四十有七了,還何談年輕?”張佩綸苦笑著兩行淚水順頰淌了下來,“前次馬尾慘敗,幼樵雖仍有東山再起之願,然卻始終未曾看得太重。幼樵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幼樵這說哪兒的話來?”李鴻藻不無憐惜地輕輕搖了搖頭,“馬尾慘敗,非你一人之過。你雖說會辦福建軍務,可上邊有穆圖善、何琛諸人掣肘,你便有心回天,卻何來的那力?就莫要再提此事了吧。”“雖則如此,隻幼樵輕信孤拔言語貽誤戰機,卻是不可改變之事實。”張佩綸閉目仰臉籲了口氣,“幼樵隻希望能將胸中所學傾吐出來,踏踏實實為朝廷、為皇上做些事兒,以減自身罪孽。可如今——”他說著端杯一飲而盡,欲斟酒時卻被李鴻藻死死按住:“若你真有此心思,就莫再喝了。酒不是甚好東西,多飲輕則傷身,重則會誤大事的。”
“幼樵如今還能誤什麼事?旨令回籍呀。”張佩綸伸手緊緊握住李鴻藻兩手,“恩相,幼樵絕沒有做過一絲對不住朝廷、對不住皇上的事兒呀。為什麼他端良彈劾我?為什麼皇上聽他言語,便問也不問查也不查——”
“你真喝多了嗎?是不是怕這天下人都不曉得你冤枉?!”李鴻藻聲音很低,隻語氣中那股威壓便一側張之洞聽著亦不禁身子一顫。移目掃眼窗外,李鴻藻放緩了語氣道,“這等話兒傳了出去,隻怕你這命都難保!堂堂七尺男兒,官場上這麼多年了,連這點子事也看不透嗎?聽我的話,想開著些,嗯!”
“幼樵謹……謹遵恩相教誨。”
張之洞在一側靜靜聽著,此時已略明白了其中究竟,望眼滿臉悲淒神色的張佩綸,歎口氣說道:“禦史風聞奏事,可也不能就這般信口胡捏隨性兒亂說。依我看,真不如奏請皇上取消他們這特權,如今這事本已紛雜,他們這一攪和,豈不亂上加亂?”
“禦史風聞奏事非我大清所訂,實曆朝曆代沿襲之舊製。雖說其亦有弊端,隻總的來說卻於朝事有益的,豈能輕易廢之?凡事皆有利弊,但利大於弊,便可行的。”李鴻藻起身踱了兩步,“況目下局勢,更不能廢。皇上銳意創中興大業,阻力重重,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老佛爺怕又要複行垂簾聽政。禦史風聞奏事,實皇權穩固不可缺少之力量,便老佛爺她亦不能不有所顧忌的。”
殺禦史,乃亡國之相,但凡統治者,絕不輕易斬殺禦史的。慈禧太後雖則權勢衝天,卻也時時為此犯痛。此張之洞心中再清楚不過的了。沉吟片刻,張之洞咬嘴唇道:“相爺,目下形勢正急需人才之時,幼樵滿腹經綸,棄之不用豈不可惜——”
“我於翁相、皇上麵前說了不下三四遍。”李鴻藻抬眼掃了下屋角自鳴鍾,“此事究竟怎樣隻幼樵心中清楚,他人又何從知曉?上書皇上,皇上問起,何以應對?隻能過陣子緩緩再說了。好了,時辰不早了。香濤,你便送幼樵一程吧。”張之洞答應一聲望眼李鴻藻:“相爺,這路上聽聞此次戰事失利。日後何以應對,不知相爺心中可有良策?香濤這一路上尋思,總也想不出個好法子。倘皇上問起,香濤這可就——”
“我這也正為這犯愁呢。”李鴻藻苦笑了下,“舉國之兵,以淮軍最精,它既不敵,其他的隻怕——”他沒有說下去,搖搖頭止住。張之洞眉頭緊鎖:“依相爺看,湘軍呢?”
“真要說起來,但思恩報國,奮勇殺敵,莫說淮軍、湘軍,便隨意拉出去一支兵馬,何嚐不能與日夷一較長短?可惜目下各軍士氣低落,無心作戰。統兵將領又多皆貪生怕死之輩,換誰隻怕都一個樣的。說心裏話,我這心裏真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勸皇上出兵朝鮮的。雖說不出兵朝廷顏麵上不好看,可總比日後要強過百倍吧。”李鴻藻移眸望著窗外,兩行老淚無聲地淌了下來。
張之洞輕咳兩聲,說道:“相爺心思甚好,隻那日夷蓄意已久,我朝便不發兵,亦會找借口挑釁的。”李鴻藻回望了眼張之洞,踱步道:“京中傳聞英艦齊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誌,而你亦曾私下與其會晤,不知可有此事?”“是有此事。”張之洞點了點頭,“香濤與鐵廠英顧問商榷,大約與其兩千多萬軍費,便可成此事。相爺以為此事如何?”
“真若如此,我意倒也可行。隻不知上邊意思怎樣?”正自說著,屋角自鳴鍾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二下,已是酉正時分。李鴻藻忙道,“好了,有話回頭京裏說。聖駕馬上便到了。”
“製台大人,您這該走了。不然小人可——”
“知道了。”
張之洞答應一聲躬身向李鴻藻道了安,與張佩綸踏雪而去。雪花稀疏了些,隻朔風卻更加強勁,李鴻藻將頂戴花翎扣頭上,舉步亦出了屋。麻蒼蒼的天際間除了幾株在朔風中搖擺不定的梧桐和那飛舞的雪花,便一絲動的景致亦無,更莫說個人影兒。李鴻藻極目眺望良晌,心裏不由犯起嘀咕:“孟浩。”
“小人在。不知相爺有甚吩咐?”
“滾單上寫的可是申時?怎的這光景了連個送話的也不曾見著?”
“回相爺話,上邊確實寫的是申正時分。這大的雪,該不會是皇上——”話音未落地,一陣“咯吱咯吱”馬蹄踩雪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孟浩忙止口迎了前去。不大工夫,伴著個人兒近前,李鴻藻翕動嘴唇方欲言語,那人已自開了口:“季雲兄,這光景了皇上怎的還沒到?”說著,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李鴻藻這方看真切,卻原來是翁同龢,遂拱手道:“我還以為送信的來了,不想卻是你。怎的,剛毅他們幾個還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