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相以為該當如何?”奕淡淡道。
“明軍紀,振軍心,調兵遣將,與日夷再一較短長。”翁同龢神情激動,“皇上,劉坤一是湘軍名將,吳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勝?與俄求和,無異引狼入室,萬不可行的。”他話音剛落地,剛毅立刻頂了回去:“劉坤一心思不純,吳大澂何敢言不是張佩綸之流?似此種人,想期望能成大事,無異白日做夢。皇上,日夷侵淩朝鮮,已然侵害沙俄利益,其欲為我與日講和,我朝是要損失些銀兩,隻總比日後割地賠款強過百倍。”
“依剛相意思,此番我朝是必敗無疑的了?!”翁同龢冷冷道。
“我可沒有這麼說。隻既有此息事寧人之途,又何必貿然行之?我朝現下情形,已不容再有閃失的了。翁相。”
光緒古井一樣的眸子望著奕:“六叔,你意思呢?”“這——”奕咽了口口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皇上,眼下民怨沸騰,求和是……是不可行的。隻日夷虎視眈眈,而我朝又新敗,奴才尋思不妨與俄人交涉。此非為求和,隻與我軍備戰爭取些時間。倘日夷稍事休整便兵發我境,我軍何能抵擋?請皇上三思。”
“王爺此語明則與我軍爭取時間,實則與求和又有何兩樣?”不待光緒言語,翁同龢複搶先道,“在此民怨沸騰之時,派員與俄交涉,民心何以慰?!民心失,又何談我朝中興大業?”李鴻藻輕咳了聲,瞥眼翁同龢說道:“翁相此言甚是,隻王爺言語卻也不能不慮。皇上,奴才聽得英德兵船盡集南洋,有與日夷開釁之意,依奴才意思,此亦不失為可行之策。”
“季雲兄——”
光緒揮手止住翁同龢,凝視李鴻藻道:“你且細細講來。”“嗻。”李鴻藻上前一步,道:“皇上,湖廣總督張之洞先時進京,奴才曾言及此事,他亦雲確有此事。奴才以為,不若就此事派員與之商洽。一來此舉於朝廷顏麵無損,蒼生心裏亦好接受,二來如六爺所說,可與我軍重整旗鼓贏得時間,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英國有何條件?總不會空手而返吧?”光緒啜口茶咽下,籲了一口氣道。
“僅資其兵費而已。”李鴻藻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聽聞約莫兩千萬兩銀子便可。”
“這麼多?”
“聽著是多了些。隻從發兵剿亂至今,我朝已費銀千萬之巨,依此下去,又何止兩千萬可了卻此場紛爭?況我兵並沒有十足把握可抵禦日夷。究竟如何,還請聖裁。”
翁同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光緒,他沉著臉,拊心攢眉,聽得極為專注。屋外,片片雪花還在沒完沒了地隨風飛舞,直攪得光緒心中亂麻一般。
“皇上,外夷皆狼子野心之輩,萬不足信的。”翁同龢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想那英夷,更是陰險狡詐猶勝他國,豈會做此公公背媳婦過河——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皇上,此事萬不能允呀。”“師傅快快起來。”光緒苦笑著歎息一聲,說道,“你侍朕左右,朝夕不離,你還不知道朕這心思嗎?但——”
“啟稟萬歲爺,老佛爺那邊崔公公求見。”
“叫進來吧。”
“奴才崔玉貴給萬歲爺請安!”崔玉貴環視周匝,伏地叩頭道,“萬歲爺,老佛爺懿旨,宣恭王爺、慶王爺樂壽堂見駕。”
光緒劍眉微皺下:“什麼事這般急?”
“奴才不曉得。”
“你……你過去回老佛爺,朕這邊事情馬上便完,待會兒就讓他們過去。”光緒黑漆漆的眸子掃眼奕、奕劻二人,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兩步,仿佛發泄胸中愈積愈重的鬱氣,長長地透了口氣,“朕尋思了,季雲意思可以一試——”
“皇上!”
“師傅可還有何良策?”
“奴才……奴才……”翁同龢搜索枯腸半晌回不出話來。光緒愀然歎道:“奕劻,你回頭就此事與英夷談談,兵費可以出,但有其他條件,免談。”
“嗻。”
“奕,你回頭擬旨。”光緒沉吟片刻,說道,“著宋慶節製直、奉諸軍,罷葉誌超總統一職。”
“嗻。”奕豎耳一字一句聽著,直光緒語止半晌,方答應一聲道,“皇上,兩江總督劉坤一與巡撫吳大澂請纓一事,不知如何處置?”
“召其統湘軍北上。此番敗績,但那些畏縮怯敵之奴才,該給什麼處分,你們下去議了回朕。好了,你們道乏吧。”
“嗻。皇上安詳,奴才們告退。”
“對了。奕,老佛爺明日準備回城裏住,回頭讓內務府趕緊將宮裏收拾下。”
“嗻。”
奕遲疑著,直光緒輕抬下手,方倒退著默然退了出去。天黑漆漆的,點星亦無,雖看不清遠處景致,隻光緒依舊默默地望著窗外,盞茶工夫,長歎了口氣仰麵躺了。王福輕手輕腳地進來撤掉宮燈,欲退出時掃眼光緒,猶豫著上前小聲道:“萬歲爺。”
“嗯?”
“相爺們問是回城裏還是留園子裏。”
“李鴻藻回城裏當值,其他人明日隨朕與老佛爺一起回去。下去讓連材進來,與朕鬆泛鬆泛。”
“嗻。萬歲爺,您看是不是先進點東西再歇息。奴才已吩咐——”
“不用了,去吧。”
在幽幽閃動的燭影裏,寇連材輕手輕腳進來,躬身打千兒請安,近前輕輕給光緒從腳到胸緩緩按摩。炭盆中火苗熊熊,給人一種安謐恬靜的感覺,然而,光緒的心中卻翻江倒海價久久不能平靜。就在他起駕返京之際,他期待已久卻又最不願聽到的消息傳了過來,他愣怔了,繼而,他暴怒了!他不相信花上千萬兩銀子創建的北洋水陸軍會如此不堪一擊,節節敗退。他恨李鴻章,是他一點點地將他心中的夢想粉碎!他要披袍帶甲,他要親自出征,為他心中的夢想而戰,為祖宗創下的基業而戰。是她——玲瓏剔透、頗有主見的珍妃勸阻了他,是她要他冷靜,是她要他以大局為重,回京細議了再作決斷。如今,他按她的做了,可等待他的又將會是什麼呢?瑟瑟冷風吹進,他狂躁的心亦一點點冷卻了下來,他似乎覺著一股潛在的、肉眼看不到的卻又令人足以窒息的威壓緩緩地、不容置疑地向自己侵來。
淡妝多態,更滴滴、頻回盼睞。便認得、琴心先許,欲綰合歡雙帶。記畫堂、風月逢迎,輕顰淺笑嬌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鴛屏裏,羞把香羅暗解。
自過了、燒燈後,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叮嚀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困,人閑晝永無聊賴。懨懨睡起,猶有花梢日在。
笙簫聲起,一個女子聲氣隨風隱隱飄了進來。光緒睜大了眼睛望著窗外昏沉沉的天穹:“連材,朕若沒聽錯的話,這……這是你皇後主子的聲音吧?”說罷,他揮了揮手趿鞋下了炕。寇連材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微笑,輕咳兩聲道:“萬歲爺聽得一點不錯,這正是主子娘娘的聲音。”他頓了下,掃眼光緒輕歎了口氣,“萬歲爺。”
光緒推亮窗凝視著外間,輕輕應聲:“嗯?”
“不……不是奴才多嘴,主子娘娘她……她也真夠可憐的。奴才們聽說打前次醇王府回園子,老佛爺便要……要娘娘閉門思過,還下令沒她的話兒,主子娘娘不得出宜芸館半步——”
“這又是為著——”光緒劍眉緊鎖,收了口,他心中似乎已然明了。半晌,問道,“你聽誰說的?”寇連材咽了口唾沫,上前躬身小心回道:“宜芸館使喚奴才大半換了,有個把門的奴才先時是老佛爺那邊的人,奴才與他交往不錯,這都是聽他說的。萬歲爺,這時辰尚早,您看是不是——”
光緒手伸半空,猶豫下關了亮窗:“既是老佛爺有話,過去隻會與她惹來更多的麻煩。趕明兒你將這次帶回來的東西揀些送過去,告訴她,天冷了,多注意身子骨。”
“嗻。”
“奴才奕、奕劻奉旨見駕!”在滴水簷下深吸口氣定住心神,奕輕輕彈了彈身上積雪,回望眼奕劻,朗聲道。
慈禧太後盤膝坐在炕上,慢條斯理地進著膳食,足足袋煙工夫,方放箸揮揮手,有氣無力地吩咐道:“進來吧。”“嗻!”二人答應一聲輕步進屋,偷眼慈禧太後,“啪”地打馬蹄袖跪了地上,叩頭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後不置可否地輕輕“嗯”了聲,接杯“咕嘟嘟”漱了漱口,也不言語,隻用嘴努了努案上《新學偽經考》一書,示意李蓮英遞與奕劻。奕劻滿腹狐疑地望眼慈禧太後,瞅瞅身邊奕,遲疑著伸手接了過去。
“你覺著這書寫得如何呀?”慈禧太後麵露微笑地悠然剔著牙縫,盞茶工夫,慢吞吞道。
“回老佛爺,”奕劻隻掃眼書名心裏便全放在揣摩慈禧太後心思上麵,這書他也看過,非隻如此,便他書房裏亦放著本。聞聽慈禧太後問話,奕劻幹咳一聲小心回道,“此書意在黜君權,伸民力,實大逆不道之作。”
“是嗎?”慈禧太後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奕劻,“如此說這書當禁毀的了?”
“老佛爺所言甚是。”
慈禧太後臉上泛起一絲冷峻的笑意,不冷不熱道:“隻我不曉得私下議論這書的人該怎生處置,依你看呢?”這若也治罪,隻怕京城這牢房擠破了也不夠用。奕劻心裏尋思著,隻卻不知如何回奏是好,偷偷移手捅了下身旁奕。
“我這問你話呢!”
“是是。”奕劻身子抖了下,忙不迭伏地道,“依奴才意思,私議禁書者都該逮獄嚴懲,隻……隻現下京裏議論這書的……”
“衙門裏人議論呢?”慈禧太後冷冷道。
“衙門職司所在,若……”奕劻心裏結了冰一般,哆嗦著嘴唇道,“若也相與議論,少不得免了差使——”慈禧太後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又犀利又尖銳:“說得好,說得妙!”說著,她止笑盯著奕劻,陰森森道,“回頭將你那差事都交了奕。天冷了,你也上歲數的人了,回府裏好好養養身子骨!”
仿佛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殿中成十雙眼睛都盯向奕劻,仿佛在看一個鬼怪一般!連奕也張大了口,不知慈禧太後竟這樣突然發作奕劻。
“老佛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奕劻方略略恢複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道,“奴才……奴才不曾私裏議論這事的……奴才雖說也……也看了這書,隻那都為著……”“為著什麼?為著這社稷安危,是嗎?!你可真不愧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孝子賢孫呀!”慈禧太後驀地頂了回去,“那些奴才們呢?他們也是為著這社稷嗎?我好心栽培你,將總署這般重要的衙門交與你,可你將它給我弄成甚樣了?便把門的奴才都議論著維新呀變法呀!他們要維的什麼新?變的什麼法?還不是看我不順眼,想把我趕了下去?!”
“老佛爺息怒。”奕掃眼奕劻,心裏泛起一絲憐憫之情,莫論平日怎樣,隻究竟同是愛新覺羅子孫,遂輕咳兩聲小心道,“這事兒奕劻是有失職。隻目下各衙門並不比他那好,且奕劻這陣子忙於戰事,有所疏忽也……也是難免的事兒。老佛爺就念他素日做事尚算謹慎,與他條後路,容他——”
“罷了!忙於戰事?他忙得好呀!”慈禧太後冷哼了聲。
“奴才對老佛爺絕無二心的。奴才——”
“閉嘴!虧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與皇上信兒,皇上會著急上火地往回趕?!”
“奴才——”
“道乏吧!”
“嗻——”奕劻身子如秋風中的樹葉價瑟瑟抖著,爬起身,腳似灌了鉛般沉重躬,身退了出去。奕呆呆地望著,一股莫名的滲骨寒意打心底深處油然而生,正自混混沌沌走神間,慈禧太後冷笑著開了口:“起來坐著說話。蓮英,給你六爺端碗奶子。”
奕躬身謝恩,起身斜簽著身子坐了凳子,心裏直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微啜口奶子緩緩咽下,心神方自定了些許。移目瞥眼慈禧太後,卻自趿鞋下炕,奕猶豫下站起了身。“坐著吧。”慈禧太後伸胳膊打個嗬欠,掃眼奕說道:“這陣子你也忙得夠嗆,如今慶賀事兒罷了,你身上擔子也去了大半,日後心思都放了議和上邊。對了,下邊奴才呈進來蘇合香酒,專治心悸頭眩毛病兒。我讓奴才們與你備了些,回頭出去順便帶著。”
“奴才勞老佛爺掛念,心中——”
“罷罷,這麼多虛禮做甚。我這剛進膳,下來鬆泛下,你隻管坐著就是。”慈禧太後雙眸掃眼奕,移眸望著窗外,似乎在理順亂麻一樣的思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輕輕歎了口氣,道,“奕劻這陣子做事還算小心,免了他差事我知你心裏——”
“奴才不敢。”奕身子不易察覺地抖了下,忙不迭道,“老佛爺責備他,奴才——”“我知你心裏擔心自己不定甚時也會是他那樣兒。今兒把話說明了,但有我在,這位子便是你的。”慈禧太後輕揮了下手,說道,“其實便免了他,我這心裏也不忍的。那書我方才看了下,實在是大逆不道,任下邊奴才議論著,遲早會鬧出事兒來。總署整日與外夷打交道,最是危險的地兒,這樣子能成嗎?如今戰事如此,議和的事兒倘傳了開來,京城不炸鍋才怪呢。你說說這哪條我不該免了他?”
“是是,老佛爺所言甚是。”奕深邃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慈禧太後。
“說他與我二心,是冤枉他了。好歹等過了這陣子再說吧。”慈禧太後說著移目望著奕,“李鴻章可有回話過來?”
“據李鴻章電,俄領事稱公使喀西尼三四日內來津,奉本國命在津過冬,會商一切,俄廷初意不改,不願日得朝地,且聞俄在海參崴預備海艦陸兵頗多。”
“嗯,不錯。”慈禧太後興奮地來回踱了兩步,“回頭去電李鴻章那奴才,全權與俄使交涉,以期冬末春初了卻了這場紛爭。”她頓了下,問道,“方才你等可言及此事?”奕咬嘴唇沉吟片刻,起身小聲道:“回老佛爺話,奴才們提了此事,隻——”
“皇上沒應允?”
“不,不是。皇上方始還尋思著——”
“那是翁同龢那奴才作梗了?”
“不,也不是。”奕手心裏全是冷汗,“是……是怕外邊議論,於朝廷顏麵上不好看。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大清國便再不濟,也……也不能在那彈丸島國麵前示弱——”話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後冷哼一聲開了口:“現下不好看是小,將來打不過人家,割地賠款,不定這園子被人家毀了那可就大了!你們幾個人也不能說動皇上?我真懷疑你們是怎生做事的!”
“老佛爺明鑒,奴才們確已盡了力的。實在是無可奈何呀。”奕臉色陡然如窗戶紙般煞白,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雞啄米價連連叩響頭道。
慈禧太後睃眼奕,移步至案前端奶子悠閑地呷著,半晌,冷冷笑了聲說道:“沒有最好,起來吧。”幹咳兩聲,臉上慍色已是蕩然無存,輕歎口氣,慈禧太後又道,“我寧可冒著遭天下人唾罵的險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著保全祖上這點子基業。但國力充足,兵精將廣,我願意做這丟人的事兒?祖宗披荊斬棘千辛萬苦打下這江山,不好生珍惜,將來九泉下以何顏麵對列祖列宗?”
“老佛爺憂國憂民,奴才豈敢苟且怠荒,使後世子孫共議老佛爺付托之誤?”奕頭貼在地上,“奴才定盡忠盡責,襄讚老佛爺!”慈禧太後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紅暈,背手繞室踱了圈,於炕上盤膝坐了:“還跪地上做甚?起來吧。本想著皇上發個話兒,也名正言順,如此罷了,下去你與李鴻章——”
“老佛爺。”奕猶豫著站起身。
“什麼事?”
“此番敗績,外間沸沸揚揚,是李鴻章畏葸縱敵所致。不少奴才也上折要嚴懲於他。方才皇上意思,怕要罷了他的。”
慈禧太後細碎白牙咬著盯著奕,似又欲發作,隻長長透口氣忍了下去,腮邊肌肉抽動了下冷冷道:“要罷了李鴻章?他說了算?!你問問他,眼裏可還有我這個老佛爺?”
“老佛爺息怒。皇上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皇上先始主張出兵,老佛爺您……您也是這個意思,可李鴻章呢就是兒戲視之,惹得外邊沸沸揚揚——”
“莫與他說好聽的話兒!”慈禧太後厲聲喝道,“你告訴他,若想免了李鴻章的差事,就先下道旨意廢了我這太後老佛爺!”奕身處這種境地,真是萬般無奈,苦笑著歎息一聲沒有言語。
“你歎什麼氣,嗯?!”慈禧太後刁狠地一笑,咬牙道。奕心裏方自懊悔,聞聲駭得額頭上冷汗直往下淌,虧得在宦海摸爬滾打多年,眼睛一轉忙不迭道:“奴才是為皇上不曉事歎氣。老佛爺將他一手帶大,可他卻常常惹老佛爺您不快,真是——”仿佛真的一般,奕說著又歎了口氣,“不過,皇上心思還是好的。隻行事有時太任性了些,顧慮也不周全,老佛爺您就別放了心上,氣傷了身子骨——”
“我這身子骨還不至於就被他氣傷了!”
“那是那是,老佛爺大人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這事兒還能放不開嗎?”奕滿臉堆笑奉承著,沉吟片刻,做了最後一番努力,“老佛爺,葉誌超此次統軍一萬餘眾鎮守平壤,遭遇日軍即聞風喪膽,一夕狂奔五百裏潰逃回國,使得舉國震驚,莫不將矛頭對準了李鴻章——”
“那便將那奴才罷了、斬了平息民怨。”
“葉誌超懦弱怯敵,罪責難逃。隻此怕並不能平息民怨。葉誌超是李鴻章的部將,又是他極力薦的統領,更何況他平日將北洋海軍吹得怎般地好,可與日艦對仗卻是連連敗北。北洋水師乃舉國希望所在,落得如此局麵,若不與他些處分,實難以平民怨的。奴才以為還是暫免了他的差事為好。”奕掃了眼慈禧太後,咽口唾沫又道,“國人皆知李鴻章唯老佛爺之命是從,不了了之的話奴才怕於老佛爺也不利的。”
“這幫天殺的賤民,我真恨不能將他們一個個都下了大獄!”慈禧太後擊案而起,也不蹬鞋,光腳兒在臨清磚地上來回踱著快步。奕長長籲了口氣,掃眼慈禧太後,伸手端杯偷偷啜了口奶子。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慈禧太後忽地開口喊道,“小崔子!”
“奴才在!”崔玉貴正自掌燈,聞聲忙不迭丟活兒上前打千兒道,“老佛爺甚事吩咐奴才?”
“你去將翁同龢那奴才喚來!”
“嗻!”
奕怔怔地望著慈禧太後:“老佛爺這是——”“將那些奴才挨個數,有誰能與洋毛子說得上話?”慈禧太後發泄胸中鬱悶價透口氣,“還得李鴻章!民怨雖不可不慮,隻和議卻更是緊要。你回頭告訴皇上,李鴻章年事漸高,不辭勞瘁,體氣不甚如常,辦理軍務難免有疏忽之處,值此用人之際,好語慰存方是上策。”
奕無奈地咽了口口水:“設若皇上力主罷斥李鴻章,奴才——”
“李鴻章的淮軍最是精銳,去他何人代之?你隻這般說與他,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這次決不能由著他的性子!”
“嗻——”
似乎說累了,慈禧太後沒有再言語,隻一雙眸子久久凝視著外邊漆黑的天穹。奕默然望著臨清磚地上她的影子,不知怎的,心跳又加快了……沉寂中,崔玉貴揭簾輕步進來,打千兒欲言語時,慈禧太後輕輕點了點頭。
“奴才翁同龢奉旨見駕。不知老佛爺何事宣召奴才?”
慈禧太後臉上帶著一絲冷笑緩緩轉過身,冷哼一聲道:“怎麼,你是皇上的奴才,我這沒事便不能喚你嗎?!”
“奴才——”翁同龢猝不及防,慌亂了一陣,道,“奴才是皇上的奴才,也是老佛爺的奴才。但主子吩咐,奴才豈敢不遵?”“是嗎?這可太難得了。”慈禧太後說著在炕上盤膝坐了,端煙槍吸口煙,吐煙圈道,“我聽說皇上要借英力與日議和,可有這回事?”
“皇上——”翁同龢說著攢眉睃了眼奕,“皇上確有借英夷之力的想法,隻不過不是為著議和,而是聯英抗倭。據悉英夷惱日夷侵朝,已將兵艦集於南洋——”
“真是白日做夢!”不等翁同龢話音落地,慈禧太後冷冷開了口,“皇上年幼曆淺,識不清英夷麵目猶有可言,你這麼大歲數了也不曉得嗎?”翁同龢聽著慈禧太後的話,忙挺身跪直了身子,說道:“外夷狡詐成性,實不足信,奴才雖迂訥遲鈍,卻也是知道的。”
“知道的也不曉得勸阻皇上,弄得下邊吵吵鬧鬧,還讓人安生不?”
“奴才——”
“行了行了,莫管我怎的說,你總有話兒回的。”慈禧太後不耐煩地打斷翁同龢,挪動下身子望著黑沉沉的天穹,約摸袋煙工夫,愀然歎道,“當初不允出兵,你們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今好了,人家打到門口了,你們怎就都啞了,腦子就都沒轍了?”她頓了下,見翁同龢翕動嘴唇欲言語,又道,“你們心思都是好的,隻別忘了咱就那點子能耐。明知不行卻偏要拿雞蛋往石頭上撞,這叫什麼?這叫愚蠢!”
翁同龢揀空兒不軟不硬地頂道:“老佛爺言語,奴才不敢妄加議論。隻依奴才看,我朝實力是大不如前,然上下一心,卻足以抵禦日夷的。皇上業已降旨調兵遣將,相信不多日定會有好消息的。”
“別自己慰自己了,真要心裏有譜,能找到英夷門上?”慈禧太後坐起身端杯漱了漱口,“事情到這份兒上,再說也沒用的。調兵遣將以禦日夷侵擾,這自是要做的。關鍵還在這該不該找外夷幫忙上頭。”說著,她長歎了口氣,“我朝國力衰竭,如今又連遭天災人禍,與日夷長久打下去,敗,無疑雪上加霜,即使僥幸取勝,亦大傷元氣,沒個十年二十年怕都緩不過勁兒來。你們都在皇上身邊整日伺候著,切不能一時頭昏腦熱,任著性子做事。你說是嗎?”
“老佛爺所言甚是。”翁同龢這會兒對慈禧太後的心思已然明白了大半,雖心裏百般地厭惡,隻嘴上卻不能不道,“奴才定恪盡職守,忠於朝事,不敢稍有懈怠。”
覺著火候差不多了,慈禧太後輕咳兩聲,終於道出了本意:“外邊紛紛雜雜、說三道四,我尋思了好久,原也想順民意的,隻一來咱沒那能耐,二來呢,這些人每日裏坐樓賞景、吟詩作畫、尋花問柳,又怎了解民間疾苦?他們那話兒又怎能代表得了民意?所以我想,還不妨試試這條路子。至於請何夷出麵妥些——”
“英夷既有意出兵,又僅要求資其兵費,奴才以為便派員與之交涉更為有利。”眼見木已成舟,翁同龢遂開口說道。
“英夷狡詐,最讓人難以捉摸。現下它說是與它些兵費,到時候隻怕會漫天要價,獅子大開口的。想當年咱與它那麼多好處,它還不是打進了京師?若不是它,先帝又怎的會英年早逝??”說著,她仿佛真的動了感情,兩滴老淚自眼角處擠了出來。伸手接熱毛巾捂了捂臉,慈禧太後輕咳一聲,又道,“八月俄使喀西尼曾派使館參讚巴維福通知李鴻章,言沙俄仍遵守光緒十二年鴻章與俄使拉德仁在天津所訂之節略,暗示其必幹涉日夷染指朝鮮。近日又據李鴻章電,俄國初意不改,已在海參崴增艦添兵,且喀西尼亦將奉俄皇命赴天津過冬,商洽此事。我意思咱還是借俄力妥些。”
“老佛爺明鑒,沙俄狼子野心較之英夷尤甚。”翁同龢細碎白牙咬著叩響頭道,“這些年來,沙俄借諸不平等條約割占我疆土百餘萬平方公裏,然猶未有知足之意,無時無刻不欲再占我東北疆土。此番俄調艦添兵,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奴才懇請老佛爺萬萬三思為上。”
“你前邊說的不假。沙俄是占了我大清不少土地,每想起這事,我這心裏就——不過你平心想想,好處都讓英法得了,它總不能——”似乎被翁同龢的眼神所懾,慈禧太後徑自收了口,端杯啜了口奶子,幹咳一聲接著,“英夷犯我京師,令我天朝愧對世人,俄國總沒做過這種事兒吧?雖都不是什麼好主顧,隻比比還是俄國妥些。再說英夷勢力在江南,俄國在東北,日夷犯朝,它又操的哪門子閑心?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老佛爺言語奴才不敢苟同——”
“你莫不是身子骨不對勁,昏了頭了,嗯?!”慈禧太後目光變得陰森恐怖。
“奴才身子骨一向硬朗——”
“硬朗便好!”慈禧太後“啪”地擊案而起,“我心思已定,你不必多言!現下這衙門口風把得不緊,這事兒電文往來不穩妥。喀西尼這幾日便抵津,我欲派個人去李鴻章那探探究竟。這老的老、病的病,我看便由你走一趟!”一語落地,直驚得翁同龢目瞪口呆,便一側奕亦驚得差點溜到了地上。
四下裏一片靜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翁同龢身子電擊似抖了下,望眼慈禧太後,叩響頭道:“恕奴才鬥膽。老佛爺,此舉有不可者五,最甚者——”
“行了行了。”慈禧太後擺了下手,冷冷道,“不可者多了,我這心裏豈有不知道的道理?你莫不要抗旨不遵?”
“奴才懇請老佛爺——”
“你是皇上的人,我使喚不動是嗎?此舉非隻為議和,亦在拖延日夷進攻。你口口聲聲忠於朝事,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又算什麼?!”慈禧太後麵色鐵青。
“奴才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為舉世唾罵。老佛爺既欲借此為我朝贏得時間,奴才豈敢不遵?”翁同龢眉頭緊鎖,嘴裏嚼了苦橄欖似的咽了口澀澀的口水。
“那好,你這便回去收拾東西,明日午時便動身吧!”慈禧太後掃眼奕,“這也沒你的事了,一道下去吧。”
“嗻。”
慈禧太後之令翁同龢赴津,實包藏著險惡的用心。時舉國輿論一致主戰,對北洋海陸軍的潰敗更是怒不可遏。慈禧太後雖有心議和,隻卻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派翁同龢出麵幹這聯俄求和的勾當,自是再好不過。老於世故的翁同龢對慈禧太後的用心豈有不清楚的道理?然而——此時此刻,他方真正體會到奕口中那“難”字的真實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