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曉得呢?我這一覺醒來,已是巳時過著一刻,牙也沒刷便急急過來了。”翁同龢長長透了口氣,“這鬼天氣,可真邪乎,這般早便下起雪來。”李鴻藻隨口應了句,複向遠處望望,吩咐孟浩幾句便與翁同龢一起複踱了進去。
一杯熱茶下肚,翁同龢身上寒氣頓覺去了大半,用熱毛巾拭了把臉,說道:“這天氣,不定皇上今兒不回京了。你說呢?”李鴻藻撩袍袖坐著,掃眼自鳴鍾:“出這麼大的事兒,依皇上性子,便下刀子也會回去的。”
“你說什麼?出了甚事兒?”翁同龢昨夜當值,四更天回府蒙頭便睡,一覺醒來便急急忙趕了過來,雖說平壤、黃海敗績早已在官場上傳了開來,隻他卻是一絲不曉。
“平壤失陷,北洋水師遭日艦重創。怎的?這麼大的事叔平兄一點消息也沒聽到?”
翁同龢仿佛一下子被抽幹了血,他覺得頭暈,狂跳的心似乎要衝胸而出,憋得氣也透不過來,好半日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來,茫然地望著李鴻藻:“這……這甚時的事?”
“辰時總署那邊遞的電文。”李鴻藻愀然歎了口氣,“叔平兄以為業下該如何應對是好?”翁同龢胸中怒火一拱一拱往上躥,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道:“奏請皇上,罷了那李鴻章差事!平壤守軍一萬餘眾,怎就不堪一擊?一定是這廝——”
“李鴻章罪責難逃,不用你我費心,亦有人會彈劾他的。時下最關緊的還是想個應對之策。日夷占據平壤,必將涉江襲我國土。叔平兄,近聞英德有與日夷開釁之意,我意與其些軍費,齊力討平日夷。不知你以為如何?”翁同龢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快步:“不!不妥!依我朝現下實力,蕩平日夷不在話下。假外夷之力,豈不讓國人恥笑?”
李鴻藻雙眸凝視著翁同龢,見他麵上神色緩了些,方開口道:“叔平兄心思季雲何曾沒有?隻罷了李鴻章委以何人?劉坤一、吳大澂雖請纓出戰,隻他們那能耐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更況目下各軍皆士氣低落,統軍將領個個貪生怕死。”
翁同龢眉頭緊鎖,瞥眼李鴻藻,道:“季雲兄此言差矣。普天下除了他李鴻章便沒一人可委此重任嗎?貪生怕死、士氣低落確是不假,隻這關鍵還在上邊。但罷了李鴻章,殺雞儆猴,不怕下邊不振作的。”李鴻藻還欲往下談時,但聽門外一陣騷動。二人不由一怔,對望一眼忙不迭起身出屋,卻見養心殿太監寇連材大步流星地急急過來。李鴻藻三步並兩步上前:“可是皇上駕到?”寇連材大冷天兒趣青額頭上滿是密密的細汗,徑搶步於屋中央麵南而立,扯嗓子道:“萬歲爺有旨,翁同龢、李鴻藻跪接!”
“奴才翁同龢、李鴻藻恭聆聖諭!”
“萬歲爺旨意,著翁同龢、李鴻藻火速於頤和園見駕,欽此!”
“奴才遵旨。”
兩個人一齊叩頭下去。寇連材也不說話掉頭便走。“寇公公!”翁同龢起身喊著,快步趕上:“皇上可已曉得朝鮮戰況?”寇連材邊走邊道:“能不曉得嗎?萬歲爺早起聞得消息,便急急起駕返京。看他麵色,陰得駭人,二位中堂還是趕緊過去見駕才好。咱家這還要去總署一趟,不敢久候。”說著,就在院裏拉馬騎上,一陣疾蹄便去得無影無蹤。翁同龢、李鴻藻怔望著,片刻回過神來,李鴻藻大步搶出滴水簷下,站在階上厲聲叫道:“孟浩!快些牽馬過來!”
“來……來了……”孟浩在門口處呆若木雞,聞聲愣怔下忙腳不沾地奔向馬廄,頃刻之間便親自拉了兩匹馬過來。翁同龢與李鴻藻什麼話也沒說,幾步下階一人牽一匹,就著堂屋台階騎上,一抖韁繩便衝門而出。
時已黃昏,因著下雪,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李鴻藻與翁同龢一路策馬急奔,至頤和園時卻仍已酉末戌初時分。在東宮門翻身下馬,早見王福正望眼欲穿地望著南邊。二人將韁繩一丟疾步上前,李鴻藻張口便道:“皇上現在何處?”
“萬歲爺正在玉瀾堂等候諸位相爺。爺們快快隨我進去見駕。”王福打千兒道了句頭前徑自急匆匆而去。甫進玉瀾堂,卻聽裏邊“咚”的一聲響,似乎摜碎了什麼物事。李鴻藻愣怔下,與翁同龢舉步上階,透窗望去,光緒隻穿著一件醬色江綢天馬皮袍,鐵青著臉,兩眼閃著寒光,盯著跪在地上的恭親王奕。奕頭伏在地上,看不清麵上神色,隻渾身瑟縮不已,顯然內心惶恐至極。一側醇親王載灃亦是麵如死灰般難看。二人對望一眼,整袍服朗聲道:
“奴才翁同龢(李鴻藻)恭請皇上聖安!”
光緒移目掃眼屋外,沒有言語,半晌下死眼瞅瞅奕,腳步“橐橐”出了屋。二人忙不迭“撲通”一聲跪倒地地上,翕動嘴唇欲言語時,隻光緒卻已下階踏雪而去。翁同龢挪動下身子似欲起身,隻猶豫了下終止住,望眼一側李鴻藻,卻是瑟縮著跪在一邊,深深垂下頭,似乎壓根不曉得光緒已然離去:“季雲兄,你看皇上這是——”
“相爺,不……不好了……”
“怎麼回事?快說!”翁同龢身子抖了下,兩眼直直地盯著王福,急道。
“萬歲爺過老佛爺那邊去了,二位相爺趕緊想個法兒,奴才怕……怕萬歲爺性子上來惹惱了老佛爺,那……那可怎生是好呀?”王福滿臉惶恐神色,直白日裏冷不丁撞著鬼一般。翁同龢聽著心裏直猴抓了一般,這光景兒便他亦是無可奈何!正沒做理會時,載灃從裏間聞聲出來,掃眼眾人,道:“相爺,皇上他……他怎的了?”
翁同龢歎了口氣:“皇上他去老佛爺那邊了。這可如何是好呀?”“王爺。”李鴻藻這時開了口,“老臣們過去,隻會適得其反。勞煩王爺去一趟,照應一二。千萬莫要萬歲爺使性子才是。您看——”
“這——”載灃劍眉緊鎖,猶豫片刻咬牙道,“好,我去。”說罷,抬腳下階一溜煙兒去了。
玉瀾堂離著樂壽堂雖隻箭許裏地,隻皚皚白雪凍了厚厚一層,走在上邊一搖三晃,光緒方至樂壽堂門前,便被載灃從後邊急急趕上。載灃緊趕一步上前跪倒在地上,叩頭道:“皇上——”
“你要做甚?”
“奴才懇請皇上回駕。”說著,載灃兩眼已汪滿了淚,在眼眶中轉悠了兩圈,早走珠兒般滾落下來,“皇上,您先回殿,與翁李二位相爺再議議吧。老佛爺盼壽誕好生熱鬧番盼了那麼多的日子,您這要是——”
“閉嘴,閃開!”
“皇上,奴才——”
“再不閃開,朕——”
“喲,萬歲爺來了。”李蓮英自門裏瞅著,滿臉奸笑迎了出來,打千兒道,“奴才李蓮英給萬歲爺請安了。萬歲爺這回來想必沒用膳便趕過來與老佛爺請安吧。嘖嘖嘖,萬歲爺這份孝心,真讓奴才感動呀。醇王爺,您這又怎的了?莫不是——”兀自喋喋不休間,光緒冷冰冰開口道:“親爸爸可曾歇息?”
“回萬歲爺,老佛爺一早賞雪,方回來用過膳歇著。奴才意思萬歲爺這會兒就不必進去了吧。萬歲爺的心意,奴才一準於老佛爺處稟明了便是。”
“進去通稟,朕有要事求見!”
“萬歲爺,非是奴才不與您通稟。”李蓮英搖頭晃腦,道,“老佛爺性子,歇覺最惱人打攪的。”
“你但進去通稟,親爸爸怪罪,朕自會言語的。”
“怕到時萬歲爺您的話兒也不——”兀自說著,冷不丁光緒甩手一記耳光抽了過去,李蓮英身子轉了個圈兒,腳底一滑狗吃屎般趴在了地上。載灃滿是惶恐的目光怔怔地望著李蓮英,半晌不聞光緒動靜,移目望時,卻早已進去,忙不迭起身疾疾奔了進去。
“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見慈禧太後側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光緒幹咳兩聲抬高嗓門兒又道,“兒臣恭請——”
“知道了,道乏吧。”慈禧太後身子動了下,懶洋洋道。
“親爸爸,兒臣有要事求見!”
“有甚事就不能等陣子?”慈禧太後說著轉過身,在頤和園幾月,她的麵頰豐腴了,精神似乎亦較先時矍鑠了許多。睜眼微瞥了眼窗外,慈禧太後冷冷道,“進來吧。”光緒答應一聲掀簾進來躬身請安。
“那邊坐著。對了,一路上可好吧?”
“托親爸爸福,兒臣一路上尚好。”光緒斜簽身子坐了,黑漆漆的雙眸凝視著慈禧太後,“親爸爸,總署轉來李鴻章電折,平壤業已陷於日夷之手,北洋水師——”“這我知道了。”慈禧太後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輕抬下手,不緊不慢道,“當初壓根便不該出兵朝鮮的,咱這自己鞋底上泥都擦不幹淨,哪有閑心管別人家的事兒?可你倒好,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如今沒法子了吧?!”她頓了下,掃眼光緒歎口氣接著道,“看你那滿腔豪情,便我也被昏了頭,現下好了,奴才們都議論是我背地裏主張的,坑了你。”
“此皆兒臣主意,回頭兒臣便詔告天下,澄清此事。”光緒暗哼了聲,強壓著胸中怒火說道。
“事已至此,就算了罷。你這再頒旨下去,便沒有的事也成有的了。”慈禧太後說著坐直了身子,於茶幾上端參湯呷了口,嘴唇翕動著欲言語時,恰李蓮英從外間狼狽進來,慈禧太後瞅著,忍不住笑出了聲,“看你那樣。怎的,身子癢癢,雪地裏打滾來著?”
“這還不都是萬歲爺賞奴才的。”李蓮英睃眼光緒,似笑非笑地打千兒道,“老佛爺歇覺兒,奴才要萬歲爺候陣子進來,萬歲爺——”
“罷罷。誰要你不開眼兒?”慈禧太後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顫了下,望眼光緒,道,“這小日本占了平壤,斷不會就此罷手的。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祖宗陵寢又在那兒,不容有半點閃失的。你可已有了應對的法兒?”
光緒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兒臣路上聞得消息,心裏亂糟糟一團,還未想這事兒。”“這敗了便敗了,想再多也無濟於事的。這要緊的還是現下該怎麼辦才是,若等人家打上門了,什麼都晚了!”慈禧太後長長透了一口氣,接著道,“我這如今也管不了事兒,回頭你與軍機們好生議議,甚對策過來回我聲便是了。”
“嗻。”光緒答應一聲掃眼慈禧太後,起身打千兒道,“親爸爸,兒臣——”話方說半截,外間傳來載灃聲音:“奴才載灃給太後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後冷笑著,雙眸直勾勾地盯著光緒:“進來吧。”“嗻。”載灃答應一聲深吸了口氣定神進屋,望眼光緒,上前跪地行禮,“奴才載灃給老佛爺請安。”“罷罷,起來吧。”慈禧太後虛抬了下手,“說,甚事兒?”載灃咽了口唾沫,沉吟著開口道:“奴才……奴才侍駕東陵祭祖歸來,特來向老佛爺複旨。”
慈禧太後掃眼光緒,複移目望著載灃,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說道:“知道了。此番你侍奉皇上,一路上吃苦不少,回頭好生歇上幾日,養養身子。道乏吧。”“此皆奴才理應做的事兒。”載灃躬身道了句望眼光緒,眼神中那期待、懇求和擔心一望可知,“啟稟皇上,各位相爺都已在玉瀾堂候駕,請皇上——”
“讓他們就再等會兒吧,急也不在這一時。”慈禧太後兩手把玩著茶碗,“皇上不還有話說嗎?”
“皇上——”
光緒使眼色止住載灃,輕咳兩聲躬身道:“親爸爸。兒臣意思,想請親爸爸下旨將今年萬壽慶典取……取消了。”慈禧太後兩道寒光直盯著光緒,半晌,方道:“這又為的什麼?!”
“目下國庫空虛,兒臣想能省還是省著些。”光緒目不轉睛地望著慈禧太後,“等這場戰事結束了,兒臣再與親爸爸好生——”
“若我不依呢?”
“親爸爸吃齋信佛,慈悲心腸,斷不會不依的。”
慈禧太後仰臉哈哈笑著,刺耳的聲音直聽得人毛骨悚然。半晌,但見她止笑望著光緒,道:“幾時不見,你這嘴巴越發地會說話了。咱這吃了敗仗,顏麵也喪盡了,我這六旬大壽嘛——”她頓了下,方道,“若再熱鬧,怕怎的也說不過去了。蓮英。”
“奴才在。”
“將案上那旨意呈了皇上。”
“嗻。”
光緒仿佛不認識般望著慈禧太後,半晌雙手捧過,打開看時,卻見上麵寫道:
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土臚歡,同深忭祝!屆時皇帝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自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乾隆年間,曆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又安,不能過為矯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
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複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幹戈未戢,征調頻仍,兩國生靈,均罹鋒鏑,每一念及,悼憫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發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觀,受台萊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欽此!
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特諭爾中外臣工,一體知之。欽此!
光緒長長透了口氣,心下略覺安生,隻轉瞬卻又心中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他不明白,這陰沉沉、麻蒼蒼的天穹怎的就突如其來地掉下塊大餡餅。慈禧太後陰冷地笑著:“皇上,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
“嗯?”光緒渾身一震,有點口吃地回道,“不不,兒臣很好,兒臣一時……一時走了神。親爸爸仰體天意民心,實我朝之福。兒臣謝親爸爸了。”李蓮英眉棱骨抖了下,這方明白過來,打千兒便道:“老佛爺——”話一開口隻卻被慈禧太後丟眼色止住:“怎的,身上覺著冷嗎?快下去換身衣裳。”說著,微抬了下手,“皇上,你也起來吧,這鬧的哪門子戲?我這太後老佛爺為著自家社稷做些事兒,也值得如此嗎?這是我讓徐用儀草擬的,你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沒有。”
“沒有回頭便發了出去。對了,這幾日天氣冷得邪乎,我這腰又不對勁了——”
“兒臣立時吩咐太醫與親爸爸瞧瞧。”
“別了,這些瑣事用得著你嗎?我意思明日便回城裏去住。你讓內務府將宮內裏裏外外好生收拾下。”
“嗻。”
“好了,你忙去吧。記著,略收拾下就可以了,莫要大折騰。”
“兒臣謹遵親爸爸懿旨。親爸爸安詳,兒臣告退。”
此刻已是戌正時分,肆虐的西北風拉著又尖又長淒厲的呼嘯聲四下裏久久回響著。慈禧太後坐在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著釅釅的茶水,情緒顯得亢奮,雙眸炯炯有神地望著殿頂橫塵,不知在想什麼。
屋外傳來“橐橐”的腳步聲響,慈禧太後得意地哼了一聲,問道:“是小崔子嗎?”
“是奴才。”李蓮英應聲進屋,看了一眼滿臉洋洋自得神色的慈禧太後,打千兒道,“老佛爺有何吩咐?”慈禧太後沒有理會,高聲喊道:“小崔子!”
“奴……奴才在,老佛爺……”
“奕怎的還不見進來?”
“回……回老佛爺話,六爺早已進……進了園子的。”崔玉貴滿臉惶恐神色,惴惴不安道,“隻遇著萬歲爺,給喚了過去。”慈禧太後睃眼崔玉貴,道:“這點子事也辦不好,嗯?!去,玉瀾堂那邊瞅著,一出來立馬帶他過來。對了,還有奕劻,一並喚來。”
“嗻。”
見慈禧太後趿鞋下炕,李蓮英忙不迭上前攙著:“老佛爺,您這是要——”慈禧太後笑道:“這好一陣子沒摸筆了吧?”李蓮英愣怔下忙不迭捧硯於案前,喚個小太監一邊一個撫平了紙。慈禧太後吸口氣提筆蘸墨,一筆一劃寫了個足足半米見方的“壽”字。
慈禧太後沒讀過多少書,筆更難得一握。入宮後閑來無事心情舒暢時也文人騷客價有模有樣地寫寫畫畫,隻寫得最多的卻隻“福”、“壽”二字。雖說她那字讓人難以恭維,隻這時日久了,倒也給她寫得看得過眼。但逢良宵佳節,總少不得提筆寫上幾幅賜予朝中重臣,以籠絡人心。李蓮英酒醋局胡同府邸正堂那一米見方的“福”字,便出自她之手。“老佛爺這少說也有兩個多月沒提筆了,不想寫來卻還是這般的筆意剛勁。”李蓮英一臉媚笑,擰塊熱毛巾遞上前,道,“老佛爺,這就賞了奴才吧?”慈禧太後笑著點了點頭。
“奴才謝老佛爺、謝老佛爺。”李蓮英躬身打千兒謝恩,雙手捧了紙吩咐那太監,“這般捧了送我房中,誰也不要動,明兒咱家親自去裱。”正說著,慈禧太後開口說道:“行了,以後心思都給我放正事上,少整日裏胡思亂想!”
“奴才——”
“五旬大壽讓法夷攪了,這六旬了卻又來個小日本搗亂,你以為我這心裏好受?人這一世,能有幾個整壽?可你也不動動腦子想想孰輕孰重?如今前線敗績,那些刁民又胡言亂語。我這要堅持大慶,豈不替皇上背了黑鍋?”慈禧太後悠悠地踱著步子。
“奴才愚鈍,老佛爺——”
“你難道還不及小崔子?!是你那腦子沒往正地兒使!我這不方便,外邊有甚動靜全靠你們。可你呢,外邊那般的吵鬧沒聽到?若不是小崔子長著心眼,我這還蒙在鼓裏呢。聽說外邊有股子人吵著要什麼維新變法的,你可聽著?”李蓮英兀自後悔著平白讓崔玉貴撿了個好處,聞聽忙正神道:“奴才這陣子也聽到了些風聲,隻不曉得是真是假,故沒敢與老佛爺提起。今兒奴才去總署,方明白確有此事。”
“是嗎?”慈禧太後擺下手止住李蓮英,轉身上炕側身躺著道。
“千真萬確。奴才回來路過一家書鋪,裏麵人山人海、吵吵鬧鬧的。擠進去一看,卻原來兩個年輕後生為買本書爭得麵紅耳赤,奴才一時好奇,便花十兩銀子買了回來。是個喚康有為的寫的,叫《新學偽經考》。”李蓮英說著從貼胸衣襟中掏出本書雙手呈了過去,“老佛爺您瞅瞅,簡直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奴才進總署,便那都有人議論著這事兒呢。有的說現下這局勢是該好生變變了,有的說這書真是——”
“行了!”慈禧太後陰沉著臉,細碎白牙咬著道,“都是些什麼人?!”
“都是些下等奴才。隻這等人都議論著,奴才怕是——”
“皇上怎生處置?”
“這奴才倒沒聽說。”李蓮英伸手撫了下臉頰,三角眼轉著小心道,“老佛爺,似此等歹人,那可該株連九族、滅門的呀。”慈禧太後沒有理會,隻開口說道:“你再去看看,那邊事是不是完了。另外,讓榮祿也進來。”
“嗻。”
躬身出樂壽堂,光緒直夢境中一般恍恍惚惚,幾時出的樂壽堂的門,又幾時過的德和園,這一切他都不清楚。他弄不明白,慈禧太後何以會如此慷慨,非隻應允了他,便連聖旨亦代他擬好了,這一切不像是真的,隻那旨意卻實實在在地揣在自己懷中。他心裏像潑了一盆糨糊,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上了台階,太監們忙著給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無知覺,直寇連材過來請安,方發覺已回了玉瀾堂。
“都來了嗎?”
“回萬歲爺,相爺們都在屋外簷下候著呢。慶王爺奴才去時署裏正忙著,說立馬便過來的。”
簷下雖不露天,隻穿堂風卻刀子似的,裹著雪片子襲進來,打在凍得發木的臉上生疼。翁同龢、李鴻藻雖說早到了一刻工夫,隻心裏都惦著光緒,也不覺著怎樣,徐用儀、剛毅幾人卻是凍得麵紅耳赤,盼星星望月亮價眼巴巴瞅著垂花門方向。
“叔平兄,我這實在是撐不住了。”剛毅凍得發木的膝蓋在臨清磚地上挪了下,瞅眼滿腹心事、愁眉苦臉的翁同龢,道,“你看咱這是不是房裏候著?這凍得頭昏腦漲的,待會兒皇上問話,回不上來怎生得了?”
徐用儀正在軍機房炕上取暖,聞聽光緒宣召,夾袍也沒顧著穿便急急奔了過來,這會兒早已凍得渾身知覺去了大半,見剛毅打了頭炮,亦忙不迭道:“是……是呀。叔平兄,你就好歹說……說句話兒吧。兄弟這實……實在是……”
“噤聲!有動靜了。”兀自說著,一側李鴻藻忽開了口,側耳聽時,隻聞得“咯吱咯吱”聲響由遠及近而來。眾人忙強定心神低頭伏了地上,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光緒掃眼眾人,目光在剛毅、徐用儀身上打了個轉兒,冷冷道:“你們何時進來的?”
“回皇上,奴才酉時過著三刻進的園子。”徐用儀暗籲了口氣,道,“皇上,奴才正當值,聞得宣召,一刻也未敢耽擱的。”
“是,皇上,奴才——”
不待徐用儀話音落地,光緒瞥眼剛毅,問道:“你呢?”“回皇上,”剛毅身子哆嗦著,顫聲道,“奴才和他一起進……進的園子。奴才昨夜當值,不……不想睡過了頭,請萬歲爺恕……恕罪。”“都進來吧。”光緒抬腳上階,欲進屋時卻又收腳,掃眼眾人,冷道:“你們誰吃酒了?!”李鴻藻身子哆嗦了下,嘴唇翕動著欲言語,隻話到嘴邊卻忙不迭止住。在驛館雖說進了些飯食,隻酒他卻是一滴也未沾的。
“回皇上,奴才們不曾飲酒。”
“是嗎?!”
“回皇上,是……是奴才飲了幾杯。”剛毅躬身支支吾吾道,“皇上諭令,當值時不得飲酒,奴才不……不敢忘的。奴才是——”“難得你記著朕的話。”光緒臉上掛了層霜般冷,“睡過了頭卻也不曾忘著飲酒,是嗎?”
“奴才——”
“閉嘴!跪外邊與朕好生醒了酒再進來!”說罷,腳步“橐橐”掀簾進屋,退鞋於炕上盤膝坐了。光緒端杯慢條斯理地呷著,久久沒有言語,隻黑漆漆深不見底的眸子在眾人身上一一打量著。不知過了多久,光緒輕咳兩聲開了口,“奕。”
“奴才在。”奕像秋風裏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光緒臉色鐵青,隻見他這般神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懷中掏出那道旨意:“王福,拿與你六爺看看。”
“嗻。”
四下裏一片靜寂。眾人掃眼光緒,目光齊刷刷投了奕身上。盞茶工夫,但聽光緒歎口氣道:“可看真切了?”“回皇上,”奕伏在地上叩頭顫聲道,“奴才看……看真切了。”光緒遲疑了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許久才款款道:“你甫秉政,尚能勤於朝事,隻時日一久,便對朕交代的事推諉搪塞,朕念你先時政績,又因你年長,不忍責備於你,想著你也是老臣,能仰體朕意,悔改過來。隻你執迷不悟,戰事如此緊迫,你總理朝事,本該心思都用在此上,不想卻——”他頓了下,沉吟著改了口,“辰時消息傳來,酉時朕問你話,你卻竟渾然不知,你便這樣做差的嗎?!”
“奴才知罪,請皇上責罰。”
“知罪朕且不罰你,隻以後再莫如此!還有爾等,亦都記著些朕先時話兒,莫到時怨朕不與你們情麵,不顧惜老臣!”
“奴才謹遵聖訓。”
“都坐著說話吧。王福,給相爺們弄些參湯進來。”一碗滾熱的參湯喝下去,眾人頓覺眼明耳聰,精氣神恢複了大半,遂謝恩歸座,凝神靜候光緒言語。光緒臉上泛著絲冷峻的微笑,看也不看眾人,隻低頭看著麵前茶幾上一份份鋪開的折子。
“奴才奕劻恭請皇上聖安。”
“進來吧。”光緒移目幹咳了聲,“剛毅,你也進來。”
慶親王奕劻答應一聲,回頭看了看猶自跪在地上發怔的剛毅,伸手捅了下抬腳進屋,瞟眼坐在炕上的光緒,“啪”地打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剛毅心裏“咚咚”直跳,蒼白著臉垂著頭一聲不敢言語,隻默默跪地叩頭。
“起來吧。”光緒虛抬了下手,努努一側雕花瓷墩,移目望著外頭已然漆黑的天,半晌,深深舒了一口氣,“給事中洪良品上折揭露李鴻章包庇縱容日夷奸細,誌存和局,言李鴻章在日有商號及大量投資,故其在統籌全局上意在和而不在戰,請予嚴懲;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等雲李鴻章袒護劣員,貽誤軍事,罪無可辯,朝廷僅予薄懲,猶未足盡其欺飾之咎——”
“將帥不易,何談其他?”翁同龢冷哼一聲躬身插口道,“皇上,此番我軍敗績,罪在李鴻章畏葸縱敵,奴才懇請皇上罷其職以泄民憤。”
“皇上,李鴻章督率無方,實無可辯。隻奴才以為臨陣易帥,非明智之舉。李鴻章督領北洋水陸軍多年,與夷人情形亦頗為稔熟,若棄其,奴才恐局麵更難以收拾。奴才意將其革職留用,以觀後效,不知皇上以為如何?”奕半蒼眉毛抖落了下。
光緒背手繞室踱著碎步,說道:“朕屢屢降旨積極備戰,不可心存和意,他卻每每敷衍塞責,以致招得今日敗績,似他這種不思悔改的奴才,留著何用?!”他臉色陰鬱,感情激越,用期待卻又略帶茫然的目光挨次掃視著眾人,“隻眼下日夷占據平壤,勢將渡江侵我疆土、辱我蒼生,如何應急方是最要緊的。你等心中有何想法,說與朕聽聽。”徐用儀入值最晚,見眾人都不言語也不是個事,率先躬身打千兒開口道:“皇上,侍郎王永化上折請複黃天霸原官,率軍與日夷廝殺;禦史鐵令奏請用檀道濟——”兀自說著,一側剛毅忙不迭扯袍袖止住,徐用儀怔怔地望眼眾人,卻皆低頭暗笑,眉頭皺著猶道,“怎的了?這折子上便這般——”
檀道濟,南朝宋時人,黃天霸更是小說《施公案》中的角色,這等人何以用之?光緒回首掃眼徐用儀,冷哼一聲道:“朕記得咱大清朝可沒這麼兩個人兒,下去與朕查查再奏了進來!”
“皇上,奴才——”
“皇上,”剛毅受了慈禧太後旨意,猶豫著躬身插口道,“我軍頹廢喪誌久矣,此番平壤守軍一萬餘眾,聞日軍攻擊便聞風喪膽惶惶不可終日,稍一接觸即狼狽潰逃,由此可見一斑。奴才意思——”他猶豫著望眼光緒。
“但說無妨。”
“嗻。”剛毅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幹咳一聲款款說道,“依奴才看,即便罷斥李鴻章,再行與日夷交戰,亦是勝少負多。近聞俄國有意居中調和,奴才意思,不若委重臣與之交涉,以期早日結束這場紛爭,挽蒼生於水火。”“此斷然不可。剛相豈可因一兩場戰事之勝負而斷言整個戰爭之成敗?!”剛毅話音甫落地,翁同龢已然開了口,“我軍士氣低落無心戰事,此皆統兵大員畏縮怯敵之故,但將這些貪生怕死之徒該罷的罷,該免的免,何愁士氣不振?又何愁日夷不為我所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