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
“做官為的什麼?不是為著一人,是為著朝廷、為著億萬生靈的。不能如此,做這官還有甚意思?”丁汝昌望著劉步蟾翕動嘴唇還欲言語,隻不遠處一兵弁腳不沾地急急奔了過來,遂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回大人,製台大人來……來電,要我艦隊速……速返航。”丁汝昌眉頭緊鎖,接過電文,匆匆一瞥間,卻已是石雕人兒價動也不動。劉步蟾眉棱骨抖落了下望著丁汝昌:“大人,不知是——”丁汝昌身子哆嗦了下,喃喃道:“平壤失……失守了。”仿佛不相信這是事實,劉步蟾伸手從丁汝昌手中接過電文,閉目深吸口氣,睜眼看時,卻見上麵寫道:平壤已陷,艦隊速返旅順。切切!
“大人,這——”
“真是一群飯桶!”丁汝昌額頭青筋乍起老高,細碎白牙咬著,舉拳重重砸在欄杆上。殷紅的鮮血一滴滴淌在甲板上,刺眼異常。四下裏一片寂靜,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天地間盤旋飛舞的海鷗亦似乎為這一情景所感動,撲扇著翅膀棲息在桅杆上,怔怔地俯視著。
“大人,製台大人電報。”
“念!”
“返途若遇日艦,萬不可貪功戀戰,以避敵保船為第一要務,切切。”
丁汝昌輕揮了下手,久久一語不發。此時天色晦暗下來,絳紅色的雲彩在北風催送下,爭先恐後地滾動著向南。丁汝昌仰臉怔望著,半晌,喃喃自語道:“變天了。”“大人,事已至此,您就——”劉步蟾掏手帕上前為丁汝昌包著手,愀然歎道,“眼下我艦隊作何處置,還請大人早作決斷。”
“馬上通知援軍,不必再向平壤靠攏,以免遭日軍伏擊。我艦隊立刻升火起錨,返航!”
“嗻!”
濃濃黑煙遮蔽了大半天空,隨著“嗚——”的一聲汽笛聲響,北洋艦隊踏上了歸途。遠了,廣袤的陸地、挺拔的白楊,漸漸地遠了。丁汝昌手中的望遠鏡一直沒有放下,眼眶中晶瑩的淚花打著轉兒無聲地淌了下來。這塊陸地不屬於大清版圖,然而多年來它卻一直是大清的藩屬。它,不僅僅是清廷聊以自慰的唯一一點資本,更是大清國防禦日本侵略的前哨陣地。如今,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大人,外邊風涼,您還是……還是回艙裏歇著吧。”劉步蟾輕步近前,仿佛怕驚醒熟睡中的嬰兒般低聲道。
“我這心裏堵得慌,在這好受些。你一宿未合眼,回艙裏迷糊陣吧。”
“大人,您——”
“大人,西南海麵發現不明國籍艦隊!”劉步蟾話音尚未落地,艦橋上值哨水兵已大聲開了口。丁汝昌愣怔片刻,離弦之箭般奔了過去:“速速傳令,各艦以夾縫雁行小隊陣迎敵!”
“嗻!”
不錯,是一支艦隊,是一支擁有十多艘戰艦的龐大艦隊!丁汝昌目不轉睛地望著,胸脯一鼓一吸急促地起伏著,顯然內心十分激動。“大人,”劉步蟾傳令上艦橋,舉望遠鏡細細觀望著,“這是——”“是伊東佑亨的聯合艦隊。先不掛國旗,麻痹對手,待進入其炮程範圍,方掛旗交戰。這種把戲日軍玩了不知多少次了。”丁汝昌冷哼了聲,道,“你看,居中第二艘艦不正是日夷旗艦‘鬆島’號嗎?”
“是,一點不錯。大人——”
“傳令:日艦不開炮則已,它若敢挑釁,立即還以顏色!”丁汝昌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雙眸睜得牛鈴般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海麵。
三千米、兩千五百米、兩千米……近了,兩支艦隊終於漸漸地接近了。就在兩隻艦隊隻一千米左右間隔時,一麵麵太陽旗冉冉升起來了。丁汝昌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道:“終於露出原形了。伊東佑亨,你我今日此間相逢——”話未說完,“轟”的一聲,對麵的大炮已震天響起,隨著呼嘯聲音,一發炮彈落在了定遠艦正前方,立時激起一片水柱,“嘩嘩”地向艦上傾瀉。丁汝昌麵色平靜,抬袖拭了拭頰上水花,回首欲傳令時,卻不由怔住了:整個艦隊並沒有形成他所期望的夾縫雁行小隊陣,而是成人字陣在身後依次排開!
“傳令速速完成變陣!步蟾,開炮掩護!”
“嗻。”劉步蟾滿臉焦慮神色,方自吩咐了中軍旗手,一發炮彈即在左舷外轟然爆炸。旋即,對麵日艦的排炮又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霎時間定遠艦四周水霧迷漫,幾丈開外什麼也看不清楚。劉步蟾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目標正前方,距離五百碼,準備發射!”
“準備完畢!”
“放!”
炮彈劃過海麵,落在日艦群中,頓時濃煙四起,炸斷了的桅杆高高地拋向空中,劉步蟾舉鏡望著,忍不住仰臉笑出了聲,正此時,忽聽身後一片嘩然。“慌什麼?!”劉步蟾怒吼著轉過身,“這——”他怔住了。
定遠、鎮遠是從德國購進的鐵甲艦。此二艦前後主炮射程遠,換裝彈藥快,隻是後坐力大,每次發炮船身便會劇烈地晃動。方才一聲巨響擊中了日艦,隻艦上飛橋亦因震動而從中折斷!
“大人!大人!”
“步……步蟾……”丁汝昌從艦橋上重重摔下,半晌方睜眼喃喃道。
“大人,卑職在。”劉步蟾兩手緊擁著丁汝昌,眼中淚花閃爍,“步蟾失職,以致大人——”“這光景了還……還說這些?”丁汝昌強自擠出一絲笑色,“艦隊變……變陣完成了嗎?”
“回大人,廣甲、超勇、揚威由於航速慢,尚不曾完成。”
“定遠、鎮遠放慢速度,以全部火力壓製日艦,掩護他們完成變陣。告……告訴他們,切切要緊跟定遠、鎮遠二艦,單打獨鬥,他們很難與日……日艦抵敵的。還……還有,從現在開始,由你全權指……指揮作戰……”
“大人,卑職——”
“不要說了,快去!”
“嗻!”
遠近蒼茫天穹下,濃煙滾滾。雙方都有幾艘兵艦被擊中,熊熊火光中呐喊聲、戰艦的碰撞聲和大海的咆哮聲響成一片。
“大人,日艦‘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繞攻我左翼‘致遠’、‘濟遠’、‘靖遠’、‘廣甲’,‘致遠’業已被隔離於陣形外。”劉步蟾渾身上下被海水打得精濕,聞聲一個箭步直撲左舷,舉望遠鏡看時,他呆住了。短短十多秒時間,“濟遠”亦被日艦迫離了陣形,“致遠”艦上濃煙滾滾,艦身正緩緩地傾斜!“大人!”這時間,瞭望哨上又傳來高喊聲,“日艦‘赤城’、‘比睿’、‘西京丸’號駛離艦群,向我右翼撲來。”
“我艦與‘鎮遠’速成一字形,前後主炮猛攻兩翼日艦;令‘經遠’各艦速向旗艦靠攏。”
“嗻。”
“大人,‘超勇’被日艦擊沉,‘揚威’中炮起火,艙麵進水,首尾兩炮交通斷絕,彈藥亦無法供應,請求駛離戰區,救火補漏。”
“告訴‘揚威’,向大鹿島方向撤退!”劉步蟾語方落地,一發炮彈呼嘯著朝前甲板而來。丁汝昌斜倚在艙前四下觀望,見狀忙大聲喊道:“步蟾,快趴下!趴下!”
“大人小心!”
任眾人聲嘶力竭地喊著,隻劉步蟾卻是渾然不覺。他的眼中,隻有那慘烈的戰場;他的耳中,隻有那隆隆的炮聲!生死關頭,一個人影箭一般撲了過去,用他那略顯單薄的身軀將劉步蟾緊緊掩住!
“兄弟!好兄弟!你醒醒!你醒醒!”
“大人,標下——”
“兄弟!兄弟!”劉步蟾渾身血葫蘆似的,淚眼模糊地望著懷中那猶帶著稚氣的麵龐,半晌輕輕放了甲板上,“嗖”地站起身來:“瞄準‘鬆島’,給我狠狠地打!”
一發發炮彈鋪天蓋地地向著日軍旗艦“鬆島”號飛了過去,周圍立時激起丈許來高的水柱,少頃,一股濃煙徐徐升了起來。“打中了!大人,我們打中了!”劉步蟾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集中火力,擊沉它!”
“嗻!”
“大人,‘致遠’艦船體傾斜大半——”
“命令‘濟遠’、‘廣甲’二艦掩護‘致遠’撤離戰場。”
“大人,‘濟遠’向西南方向急馳而去,似是想……想撤離戰區。”
“這狗娘養的東西,真無恥!敗類!”劉步蟾舉望遠鏡望著,直氣得麵色鐵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仿佛欲插翅飛將過去,將那方伯謙生吞活剝了一般,“命令‘濟遠’速速回返艦群!”半晌不聞動靜,移眸看時,瞭望台上旗兵手握令旗,如廟中泥胎般一動不動。劉步蟾不由大怒,腰間拔劍在手,三步並兩步上去便欲將這嚇昏了頭的水兵斬首示眾。及至跟前時他愣住了:原來中軍旗手已被炸死在瞭望台上,卻還緊握著令旗巍然站著。
劉步蟾又是感動又是焦急,插劍入鞘,劈手奪過令旗,親自向“濟遠”發出了回返艦群的命令。似乎猶豫了下,然而“濟遠”艦終在滾滾濃煙的掩護下奔了西南方向。
“方伯謙,你有種!咱——”
“步蟾!步蟾!”丁汝昌淚水橫流地凝視著海麵。
“大人有何吩咐?”
“命令‘鎮遠’、‘靖遠’全力掩護‘致遠’撤離!告訴世昌,萬不可戀戰。速向旅順撤退!”
“嗻!”
這是一場空前慘烈的戰鬥,四麵八方都彌漫在濃煙戰火之中。雙方二十餘艘戰艦,往來周旋。炮彈的爆炸,拋起滔天巨浪;陣陣的炮聲,掩蓋了大海的狂濤。
“大人,旗艦命令我艦速速駛離戰區。”
“告訴丁大人,我艦尚有再戰之力。”鄧世昌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紅,顯得很疲倦。“啟稟大人,機艙內進水太多,已無法正常操作。”機艙長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上前打千兒道,“請大人——”
“這半晌工夫還沒堵住?!”鄧世昌回首睃眼,轉首急道,“目標左前方,距離三百碼,準備——放!”
隨著一聲巨響,日艦“吉野”艦橋飛上了天,陣陣慘號聲傳來,直聽得人毛骨悚然。“王國成,發什麼呆?!”眼見“吉野”掉頭南遁,鄧世昌不禁仰天大笑,“快發射,一定要與我擊沉它!”
“大人,是臭彈。”
“這群混賬東西,臭彈也敢往艦上送?!退出來,重新裝彈!”機艙長怔望著鄧世昌,揀空期期艾艾道:“大人,卑職已盡了全力,實在是漏洞太大,無法堵塞,請大人——”“閉嘴!”鄧世昌掃眼左側,海水離著艦舷卻隻米許來近。“想盡一切辦法,務必堵住漏洞!”
“大人——”
“大人。”親兵耿忠望眼滿臉惶恐神色的機艙長,躬身打千兒道,“卑職去看看。”
“好,記住,一定要堵住!”
“嗻!”耿忠答應一聲扭身直奔機艙。到跟前,他呆住了。海水順著鍋般大小的窟窿滾滾向裏湧著,艙內水已齊腰深!幾個水兵拎著棉被、衣物拚命地堵塞,隻卻無濟於事。眼瞅著海水一寸寸地上漲,耿忠心中直火灼一般,掃眼四下,翕動嘴唇似欲說些什麼,隻黑漆漆的眸子轉了轉又止住,抬腳徑直奔上前,身軀緊緊地貼了上去。
“耿忠,不可——”
“別囉唆!快拿棉被堵呀!”
“兄弟,這……這……”
“再遲就來不及了!”機艙長淚水斷了線的風箏價撲撲淌著,遲疑片刻,抓棉被裹在身上緊緊貼了過去。“大人閃開,我來!”一個水兵被這情景感動了,“你是機艙長,沒了你,怎和小日本打仗?”
“我來!”
“我來!”
……
洶湧的海水被他們瘦弱的身軀堵住了,冰冷刺骨的海水激得他們渾身打著冷戰,然而,他們的臉上,卻都掛著一絲微笑,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他們是普通的,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誰又能說他們不是世上最偉大的人呢?艦體漸漸地趨於平穩,鄧世昌會心地笑了:“好小子,有兩下!王國成,如今可就看你的了。”
“大人,”王國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炮彈……炮彈……”
“又是臭彈?快退下來再裝!”
“大人,炮彈用……用光了。”王國成望著鄧世昌,瞅瞅地上整箱整箱的炮彈,禁不住哭出了聲。不知是不相信這是事實,抑或是未曾聽真切,鄧世昌開口問道:“你說什麼?”
“炮彈都用光了。”
“這些呢?這些——”
“都……都是臭彈。”
“畜生!這些十惡不赦的畜生!”鄧世昌額頭青筋乍起老高,直欲炸裂了一般。回首望眼日艦“吉野”,鄧世昌細碎白牙咬著嘴唇,一字一字蹦道:“傳令:目標‘吉野’,全速前進!”
“大人,這是——”
“撞沉它!”鄧世昌臉上掠過一絲駭人的冷笑,“不能讓它就這般溜了!”
“大人——”
“怕死跳海逃生去!”
“大人,卑職們不是這個意思。”王國成單膝跪了下去,“卑職們生來賤命,死不足惜。隻大人您……大人您信得過俺,就請離艦,王國成一定率兄弟們——”“艦在人在,艦亡人亡。我鄧世昌與諸位兄弟同為父母生,同食朝廷俸,又有何異?”鄧世昌擺手道,“舍艦存身,鄧世昌又有何顏麵去見國人?不必多言,速速傳令!”
“大人——”
“傳令!”
“嗻——”
近了,“吉野”艦上日兵驚恐的喊叫聲已然聽得真真切切了。鄧世昌站在甲板上,麵帶微笑,靜靜地望著,海風撲來,油光水滑的長辮拋起老高,隻身子卻釘子樣動也不動。
“大人,魚……魚雷……”
“慌什麼?左舵十五度!”
一枚巨鯨般的魚雷擦著右舷掠過,眾人長籲了口氣,滿是欽佩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鄧世昌。
“左滿舵!”
……
“快左滿舵!”鄧世昌一個箭步直奔機艙,這方發現機艙長兩手緊緊握舵,怒目圓睜,直視前方,殷殷鮮血順頰泉湧般淌著。鄧世昌顧不得許多,一把推開他,兩手操舵。然而,就在這轉舵的一瞬間,“咚”的一聲巨響,“致遠”艦轉眼間成了血海人山。
“大人,大人!”
“不要緊的。”鄧世昌血流滿麵,額上青筋乍著,忍痛苦笑了下,說道,“國成,告訴兄弟們,都……都速速逃命去吧。”
“大人——”
“快去!”
“那——大人您待這莫動,卑職立馬便過來。”
海水無情地湧了進來,鄧世昌飽含淚水的眼睛依依不舍地凝視著陪伴了他多年的戰艦,半晌,移目眺望西方,單膝跪地輕聲歎道:“大人,世昌盡力了——”滔滔海水漸漸吞噬了他偉岸的身軀……他笑著去了,那是苦笑,是帶著濃濃澀意的笑!
林永升淚眼模糊,默默望著。因為失血多,他的臉色白裏泛青。“怎樣?”聽著身後“橐橐”的腳步聲響,林永升仰臉長籲了口氣,問道,“可曾找見鄧大人?”
“回大人話,卑職……卑職不曾發現鄧大人。卑職在後甲板上遇著炮手王國成,他要卑職快些去機艙裏救鄧大人,隻……隻卑職去時,機艙一帶業已沉入海中了——”
“他呢?他又做甚吃的?!”
“他通身上下沒一處齊整的,已是——”
“不……不要說了……”林永升輕抬了下手,腳似灌了鉛般沉重地轉過身,喃喃道,“生為大海,死歸大海,他也算是如願以償了——”
“大人,‘浪速’、‘赤城’、‘秋津洲’號向我艦逼來。”
“好,來得好!正卿,你等著,看鍾卿為你報仇!”林永升兩眼閃著瘮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著斜插上來的“浪速”,咬牙吩咐道,“傳令,集中火力,向‘浪速’開炮!”憤怒的炮火暴風雨般向著“浪速”飛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秋津洲”、“赤城”二艦炮火亦呼嘯著襲了過來,正自全神貫注凝視著“浪速”的林永升一聲大叫,頭顱被削去了一半,身軀像鋸倒了的白楊一樣沉重地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
“大人!大人——”
一道金蛇從雲層中猛躥出來,接著巨雷一聲緊過一聲,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地澆落下來,打得海麵發出“刷刷”山響一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