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

沉寂中兩隻帶著火尾的箭呼嘯著直上半空,緊接著,號炮悶雷般響了三聲,“提督大人升帳了”的傳呼,一聲高過一聲傳了開去。

北洋水師旗艦——定遠艦上,提督丁汝昌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黃馬褂,目光陰沉沉、寒森森,仿佛要穿透層層夜幕似靜靜地望著遠方。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像似的。四下裏一片肅靜,隻海浪的“嘩嘩”聲陣陣傳來,平添了許多肅殺的氣氛。

“卑職給大人請安!”

“嗯。”丁汝昌輕輕應了聲,起花珊瑚頂子後細長的辮子被風吹起老高,他卻依舊釘子樣動也不動。一股巨浪發泄不滿價重重砸在艦舷上,海水驟雨般當頭潑下,丁汝昌身子微微顫抖了下。劉步蟾雙眸茫然地呆望著他,見狀取襲夾袍輕輕披了他肩上。

“噢,不用了。”

“大人——”

“都到齊了?”

“還沒有。”劉步蟾猶豫著咽口口水,道,“大人,您還是在艙裏候著吧,等——”

“不必了,這很好。”丁汝昌輕輕搖了搖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沉默的壓力似利箭侵襲著每個人的心。不知過了多久,丁汝昌發泄堆積在心中愈來愈厚的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徐徐轉過身來,掃眼四下,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道:“諸位,漢城一役,我軍因兵力不濟退守平壤。時下,日夷重兵圍困平壤,形勢危在旦夕。接製台電令,我北洋水師全艦出動,護送八營銘軍兄弟增援平壤——”

事情來得太突然,眾人一時大半都怔住了,劉步蟾灼熱的目光掃視了丁汝昌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廣甲艦管帶吳敬榮的麵孔一下子變得蒼白,跨前一步,急急道:“這是……是真的?”

丁汝昌拿眼瞟了下吳敬榮:“這能有假?!八營銘軍兄弟業已在大連登船待發。我艦隊今晚亥時出發,醜時抵大連,補充燃料給養後,直發大東溝。”

“噢——是,是。”吳敬榮哆嗦著嘴唇怔了半晌,開口期期艾艾道,“卑職因著事情太突然了些,一時言語唐突,還請大人——”“丁大人。”話方話半截,一個聲音已自插了進來,吳敬榮暗籲口氣,移眼看時,卻原來是總教習德人漢納根。“現下出海乃萬萬不妥,還請收回成命。我的意思,你與李鴻章李大人去電,將情形先稟與他,不知丁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製台大人已電本官酌情處理,不必了。”丁汝昌似笑非笑,道。

“大人,漢納根先生言語確有可商之處的。”來遠艦管帶邱寶仁眉頭緊鎖,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我朝諸軍,日夷所顧忌的,唯我北洋水師。目下日夷按兵不動,依卑職看,其原因便在此——”“邱兄此語泰曾不敢苟同。”林泰曾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道,“目下我北洋水師與日軍實力之高下,已是不爭之事實,日軍倘顧忌我水師,便斷不會在豐島海域伏擊我艦隻的。”

“林大人所言甚是。”鄧世昌跨前一步,向著丁汝昌躬身請了安,說道,“日軍聯合艦隊在朝鮮海域活動,希圖與我水師一決高下。其實力若不濟,若真的顧忌我北洋水師,他何敢如此狂妄?依卑職看,其所以自漢城一役後按兵不動,一來是顧忌其他列強插手,想觀望下動靜;二來,是還不足以對平壤發起攻擊。漢城一役,日軍萬餘眾,而我軍僅千把人,時下我軍平壤守軍已達一萬四千餘人,已然超過日軍兵力,日軍沒有十足把握,怎會貿然出擊?”

丁汝昌一直靜靜地聽著,直鄧世昌話音落地,方會意地點了點頭。

“大人,泰曾、世昌言語不無道理。”劉步蟾沉吟片刻,拱手道,“隻步蟾意思,日夷之所以不動,不無先與我水師一較高下之意。”他咽了口唾沫,來回踱著碎步道,“大人,日夷實力已勝出我水師一籌,且目下又急與我主力決戰。步蟾以為,我水師應以避其鋒芒為上。況此次我水師是護送陸營將士,設若途中遭遇日艦,我艦——大人萬萬三思。”

“對,對。大人,您千萬要細細思量呀。”吳敬榮兩眼滴溜溜轉著開了口,“咱水師這麼多年上上下下苦心經營,方有了點起色。倘一著不慎,那……那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方伯謙臉上毫無血色,見劉步蟾、吳敬榮先自開了口,猶豫了下亦道:“大人,卑職……卑職意思……”

“怎的,你冷嗎?”丁汝昌睃眼方伯謙,淡淡道。

“不……是是是,卑職覺著有些冷……有些冷。”方伯謙暗籲口氣定住心神,幹咳兩聲道,“大人,卑職意思,還是劉大人、吳大人說的,慎重些好。現下這咱還沒出海呢,島上已炸了鍋價傳了個遍,日夷素來陰險狡詐,能不聞得動靜?人家張了網在那邊候著,咱這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我水師但有個動靜,日軍有不曉得的嗎?”丁汝昌苦笑了下開了口,“這消息本官不敢保證不是打咱這傳出去的——”他沒有再說下去,隻冷冷哼了一聲,接著道,“難道因這便縮在劉公島,縮在威海衛,眼睜睜看著日夷攻下平壤,跨過鴨綠江,將戰火燒到我大清國土上?朝廷每年花那麼多銀子養著咱們,可不是要我們做擺設的!”

“是是,大人所言甚是。”方伯謙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光亮,道,“卑職……卑職意思是……”“提督大人,”漢納根瞅瞅方伯謙,望著丁汝昌道,“我不是中國人,與日本人亦沒有關聯,本不該多說的。隻蒙李鴻章大人看重,委以總教習一職,故而我必須對得住李大人。我要求你——”

“漢納根先生,我是北洋水師提督,有統領全軍之職權!”

“大人,您——”劉步蟾瞅著漢納根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忙不迭插口道。丁汝昌睃眼漢納根,嘴唇翕動著似還欲言語,隻沉吟下咽了回去,掃眼周匝,咬著牙說道:“諸位不必再言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就是皇上變卦,本官也要即刻進兵!”說罷,從預備好的酒壇中倒了一碗酒,走至欄杆前向海中一灑,大喝一聲道,“諸位!”

“卑職在!”

“此番與日夷戰事,主上宵旰焦勞,萬眾翹首盼望。大丈夫立身於世,建功立業在此一時。本官不才,願與諸位共勉!還望諸位追隨本官,衛我海疆,捍我國威!”

“卑職謹遵大人訓誡!”

“泰曾!”

“卑職在!”林泰曾上前躬身答道。

“宣本官軍令!”說著,丁汝昌從袖中取出一方帖子,林泰曾答應一聲上前雙手接著,轉身朗聲念道:“臨敵畏縮者,貽誤軍機者——斬!”

“嗻。”

“不遵號令者,見危不救者——斬!”

“嗻。”

……

一聲聲“斬”字,直聽得方伯謙心裏突突直跳,兩隻手又濕又黏,全是冷汗。好不容易林泰曾語聲落地,方伯謙直溺水人兒忽抓著根木頭似的長長籲了口氣,抬袖拭頰上冷汗時,隻聽丁汝昌輕咳兩聲,說道:“軍令爾等可都聽真切了?”

“聽真切了!”

“那就好。”丁汝昌點點頭環視眼眾人,“打我水師建立,本官便與諸位一起共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本官內心,絕不忍見諸位中哪個因違令而身首異處。但是,法不容情!此次出海,難免不與日艦遭遇,到時我希望諸位皆能奮勇殺敵,報效皇恩。倘有喪節恥誌者,莫怨本官不顧私情,軍法重處!”

“嗻!”

“回去準備一下,聽本官將令,起錨出發!”

“嗻!”

海風愈加猛烈了,撲上船舷的海水打得手握船舷欄杆的丁汝昌渾身盡濕。岸邊突起的礁石,像怪獸一樣在浪濤中若隱若現。他靜靜地站著,雙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岸上那密如繁星的燈光。他看不真切,但他聽得到那陣陣歡呼聲、雀躍聲。他笑了,笑得是那樣地會心。

“大人,外邊涼。您還是回艙歇著吧。”

“噢,不——好,回去。”丁汝昌望眼劉步蟾,邊走邊道,“都準備好了嗎?”

“回大人話,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大人令下,便可起錨了。”劉步蟾說著推艙門將手一讓,“大人請。”丁汝昌點頭邁進去,一碗滾熱的薑湯喝下去,頓時覺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見劉步蟾怔立一側,遂笑道:“發什麼呆呢?坐著。”

劉步蟾答應一聲躬身斜簽著身子坐了,掃眼丁汝昌,猶豫著咂舌道:“大人,恕步蟾鬥膽,此時出海實在——”“此次出海,十有八九會遭遇日艦。以我北洋水師諸艦,能與日艦一搏的,也隻定遠、鎮遠區區幾艘,這些我心中有數的。”說著,他話鋒一轉,“隻此時再不護送援兵過去,後果不堪設想的。日夷於漢城之役後按兵不動,其原因不是你說的那些,而是世昌說的。他是在觀望,是在集結兵力,以期一舉拿下平壤!”他掃眼屋角自鳴鍾,離著亥時隻一刻光景,因道,“來人!”

“大人有何吩咐?”

“問問各艦可已準備就緒。”

“嗻。”

待傳令兵退下,丁汝昌輕咳兩聲接著道:“平壤是我朝在朝鮮的最後一處屏障,萬不能有所閃失。倘日夷突破平壤一線,那後果可是不敢想象的!”他頓了下,似乎怕劉步蟾不曉得其中利害,又道,“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日夷突破平壤,勢必乘勝長驅直入。八旗官兵醉生夢死,何談戰鬥力?隻怕沒遇著日軍便早早鞋底抹油了。到那時,舉國惶恐不說,便京津腹地亦難保不受侵擾!再者說,錯過此機,日後隻怕再沒有出海的機會了。”說著,他長歎了口氣。

“大人此話——”

“這你還不懂嗎?製台大人視水師為心肝寶貝,會讓它涉險嗎?”丁汝昌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光景兒,傳令兵躬身進來:“啟稟大人,各艦業已準備就緒,請大人下令。”

“嗯。”丁汝昌點了點頭,將手一揮下了命令,“傳令:升旗起錨!”

“嗻。”

中軍大旗冉冉升起,在呼嘯的海風吹拂下獵獵作響,風催戰艦,箭一般駛離海港。一時間四下裏汽笛長鳴聲、海浪喧囂聲並著人們的歡呼聲震天價響,直驚得早已棲息了的海鷗倉皇地忽起忽落。

月亮升起來了,銀輝灑下來,四下裏一片瀉金流銀。丁汝昌孤身一人默默地坐著,輕柔的月光沐浴著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從光緒七年(1881年)受命統領北洋水師,到現在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中,他無時無刻不想著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然而,世事卻似那變幻莫測的天穹一樣,讓人無從揣摩。中法戰事,他請纓統領北洋海軍南下抗法,他甚至已寫好了遺書,但他的希望由於觸犯了某些人的地方主義、保守主義而化為泡影;豐島海戰前,他再三請命全艦出海,但他的要求卻被李鴻章以俄國已答應派艦驅逐在朝日軍而拒絕……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壓下去,壓下去又湧上來,直攪得他心中翻江倒海價難以平靜。沙沙一陣響,屋角自鳴鍾無比響亮地連撞了十二下,已是子夜時分。丁汝昌微掃了眼,開口道:“來人。”“嗻。”一個親兵答應一聲進來。“大人有何吩咐?”

“劉大人呢?”

“回大人話,劉大人正在駕駛室呢。大人有事,卑職這便——”

“不,沒有。”丁汝昌微微擺了下手,“傳令下去,各艦禁火,航速十五。”

“嗻。”

“還有,告訴劉大人,提高警覺,不得有絲毫馬虎。現在子時,寅時記著進來喚醒我。”

“嗻。”

“沒事了,你下去吧。”丁汝昌說罷動了下身子,似欲起身,隻終在竹椅上半躺了,信手從案上拿本書隨意翻著,盞茶工夫,竟自沉沉睡去。幾個親兵在艙外瞅著,躡手躡腳進來,用小凳子放平了他雙腳,在他身上又蓋了件夾袍方退了出去。丁汝昌舒適地蠕動了下身子,頃刻間已是鼾聲如雷。

一大早,煦暖的日頭便從東邊的天穹露出了笑臉,金燦燦的陽光潑灑在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海麵上,光怪陸離,絢爛異常。目視著最後一批陸營將士穩穩地踏上海岸,劉步蟾仰臉長長舒了口氣,一宿未合眼,他的眼圈泛著黑暈。“大人,”艦橋上旗兵開口道,“各艦詢問,何時起錨返航?”

“稍候片刻。”劉步蟾張臂伸個懶腰,搓搓滿是倦色的麵頰抬腳奔了管帶室。幾個親兵揀空兒倚欄杆上打盹兒,忽聽得“橐橐”腳步聲響,睜眼時見劉步蟾從前甲板上過來,忙不迭“啪啪”甩馬蹄袖跪了:“標下給大人請安。”

“嗯。軍門還未醒嗎?”

“還沒呢。”

劉步蟾伸手摸表看看,已是辰末巳初時分,猶豫片刻,抬手輕輕叩門。半晌不聞動靜,劉步蟾推門輕腳進去,但見丁汝昌半躺在竹椅上,右手猶自拿著本書,通紅的霞光映在他清瘦的臉上,平靜中略帶著一縷愁思。劉步蟾輕咳兩聲,呼道:“大人。”

……

“大人。”劉步蟾略略提高了聲音。

“嗯——”丁汝昌挪動了下身子緩緩睜開眼,“哦,步蟾呀,你迷糊陣,我去——”“大人,艦隊已經到大東溝了。”劉步蟾麵帶微笑俯身撿了地上的書放到案上,吩咐道,“來人,與大人備水。”

“什麼?已到了?”丁汝昌揉揉惺忪的雙眼移步窗前,拉窗簾望外邊,但見太陽已從海麵上升起老高,岸上八營銘軍將士正整裝待發,笑著搖了搖頭,“想著迷糊陣,誰想這一醒來竟已日上三竿,這一宿可苦了你啦。一路上還好嗎?”

“瞧大人說的,這不都是卑職分內的事嗎?大人放心,這一路上連個鬼毛也不曾撞著。”劉步蟾擰毛巾遞過去,“大人請。”

“罷罷,我自己來。你鏡子裏瞅瞅,眼眶裏盡是血絲,趁這光景兒也迷糊陣,養養神。”丁汝昌邊擦臉邊道,“我就擔心路上遇著日艦放不開手腳,這下可好了,咱肩上的擔子卸了,即使真碰上日艦,也可以放手一搏了。對了,這一別數載,說老實話,我這心裏還真有些想那伊東佑亨呢。你呢?”說罷,丁汝昌端杯清鹽水漱了口。

“可不是嗎?那批日本學員,就數他才華過人,記得有一次,他與我說日本國海軍終有一日會超過我北洋水師,我還與他爭得臉紅脖子粗,不想短短幾年時間,他那話兒就應驗了。”劉步蟾說著歎了口氣。

“如果我北洋水師照那時速度發展,他那話隻怕這輩子也別想應驗。”丁汝昌亦歎了口氣,“世事難料,誰又說得準?你我今日艦上談天,不定明日見麵便在黃泉路上、奈何橋邊。隻可惜我等滿腔報國誌,卻難有施展之地呐!”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生不逢時吧。”劉步蟾苦笑著道了句,發泄胸中愈積愈厚的鬱悶價仰臉透了口氣,道,“大人,您看何時返航?”

“眾將士一宿未曾合眼,本該休息一下的。”丁汝昌接杯啜口茶,舉步拉開艙門眺望著海岸。挺拔的白楊枝條在海風中搖蕩著、碰撞著,發出單調的“嘩嘩”聲。枯萎的葉子在風中搖擺不定,給人一種淒涼落寞的感覺。丁汝昌靜靜地望著,半晌方回眸望眼劉步蟾,說道,“不過,我意思還是稍事休息便即返航,你意思呢?”“大人,依卑職意思,此時若即返航,有些不妥。”劉步蟾踱步出艙,沉吟著道,“一來我水師官兵一宿高度緊張,精力已然衰竭,急需養精蓄銳,二來——”他頓了下,掃眼丁汝昌,接著道,“此時日艦正在海上四處遊蕩,我若返航,不免將與之相遇。”

“晚間返航是安全些,隻我這麼多艦船泊在這裏,日軍豈能不聞得動靜?伊東佑亨是難得之海軍將才,他的能力絕不在你我之下,倘其趁機攻來,怎生應付?你看看這四下地形,日艦隻在港口四下散開,我艦便猶如網中之魚,一個也別想溜掉的。”丁汝昌似笑非笑地望眼劉步蟾:“至於與日艦遭遇,我這心裏還真求之不得呢。如今出來一趟不容易,能不好好珍惜嗎?”

“卑職也有此慮的。”劉步蟾深情的目光凝視著丁汝昌,“隻製台意思讓我等晚間返航,卑職恐大人——”

“我能有今日,大半靠李製台提攜,對他恩情,我銘記在心,永不敢忘。隻我不能因此而置聖意於不顧、置國家尊嚴於不顧。忠義不能兼而顧之,我唯有舍義取忠了。”丁汝昌淡淡一笑,說道,“製台他若怪罪,我無怨無悔,即使他奏請聖上撤了我這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