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重新背好書包。
咲太見狀起身。
「我也要回去。」
「咦？」
吃驚的麻衣停下腳步。
「不用等『翔子小姐』嗎？」
「畢竟太陽快下山了……而且就算繼續等，也不知道會不會來吧？」
太陽已經躲在江之島後方了，再來就是西沉迎接黑夜來臨。
「畢竟楓也餓著肚子在等。」
「如果你要這麼做，我沒意見。」
「啊，不過我姑且把想說的事說一說吧。」
「怎麼說？」
咲太沒回答這個問題，用鞋子在沙灘上畫線。先畫一條，再畫一條，然後繼續畫線。
有直線，也有曲線。某些線交叉，也有某些線相連。
在麻衣的守護之下，這個工作約五分鍾後完成。
「那麼，麻衣小姐，回去吧。」
咲太催促麻衣踏出腳步。走上階梯轉身一看，咲太畫的線清晰地留在沙灘上。
寫給翔子的訊息。
當初遇見她的時候，咲太覺得自己真的處於人生穀底，憤世嫉俗。
和翔子的邂逅成為重新振作的契機，她的話語在後來成為咲太的支柱。
像這樣成為高中生，雖然不知道是否算合乎體統，但咲太過著還算充實的每一天。這段訊息就是用來告知翔子他的「現在」。
──我交到女友了??咲太小弟上
旁觀的麻衣露出傻眼與竊喜的笑容。
「加上『可愛的』比較好嗎？」
「隻要你心裏這麼想就好吧。」
「我心裏覺得我的女友超可愛喔。」
「是是是。」
雖然是真心話，麻衣卻隨意帶過。即使如此……踏出腳步的麻衣主動牽起咲太的手，所以這種小事很快就變得不重要了。
3
和麻衣一起返家的路上，繞到藤澤站附近的超市采買食材。再度來到室外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太陽西沉，仰頭看得見星空。
時間是六點出頭，白晝變得短多了，證明時節進入深秋，冬天的腳步逐漸接近。沒了陽光之後氣溫就迅速下降，風也好冷。
咲太與麻衣以自然的腳步走向公寓。
「麻衣小姐……」
離開站前，行人減少的這時候，咲太隨口發問。
「嗯？」
麻衣輕輕看他一眼。
「你曾經冒出過不想上學的念頭嗎？」
「怎麼突然這樣問？啊，也沒什麼好突然的。」
麻衣一度提問，卻立刻自我解釋。
「是關於小楓的事？」
「總覺得今天有好多契機讓我想起往事。」
久違的鹿野琴美以及「翔子小姐」的信。這都是咲太留在過去的東西，而且都和楓有關。
「啊，不過我最常想的是麻衣小姐的事。」
「這不重要。」
明明不是謊言，麻衣卻冷漠地帶過。
「我的話……嗯，無論是小學還是國中，我幾乎每天都不想上學。」
「是嗎？」
「我上次說過吧？當童星之後不太能融入學校，在班上也沒朋友。」
「這麼說來，你確實說過。」
「就算上學也隻會聽到女生在暗地裏說我壞話，笨男生跑來找碴很煩……我隻覺得上學是件苦差事。為了工作而沒辦法上學的日子，我反而輕鬆。」
「該怎麼說，麻衣小姐太特別了，沒辦法當參考。」
「是你自己問我的吧。」
帶著魄力的視線刺向咲太。在大銀幕獨自承受所有觀眾視線的雙眼力道，還是不要正麵承受比較好，全身會凍結。
「沒有啦，因為……」
「那麼，你當時是怎樣？」
「我？」
「去年傳出『送醫事件』的謠言之後，你在班上沒有容身之處吧？當時你怎麼做？」
「如你所見，我毫不在意地正常上學。現在基本上也是每天上學啊。」
「不愧是咲太。」
「畢竟我不喜歡因為在意周圍目光，被旁人當成自我意識過剩。」
「但我認為以你的狀況來說，應該是缺乏自我意識。」
不知為何，麻衣傻眼地說：
「一般來說，都會在意旁人的目光喔。」
「經常上電視的麻衣小姐講這種話？」
「這是什麼意思？」
麻衣明明知道卻如此反問。不過這是陷阱，是故意要咲太回答，一心想要責備他。
「字麵上的意思。」
所以咲太含糊帶過。麻衣輕聲說著「囂張」，不滿地噘嘴。
但她立刻回複為原本的表情。
「學校是有點特殊的環境。」
她隨口這麼說。
「是嗎？」
「雖然理所當然，但同學全都同年吧？」
「是啊，畢竟是同年級。」
麻衣究竟想說什麼？
「所以啊，不覺得這種環境最容易讓人理解自己和周圍的差距或差異嗎？」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咲太認為這很像麻衣會說的意見。如果不是麻衣，應該很難冒出這種想法吧。
一般來說，人們不會對學校這個環境抱持疑問。
還來不及覺得這個環境特殊，就被灌輸「這是理所當然」的觀念。
快一點的話，在懂事之前就被送進安親班或幼稚園，依序就讀國小、國中與高中。無論去哪個環境，周圍也盡是同年紀的孩子。
所以會認為世間就是這麼回事。會如此認定。
在同儕當中，大家都想確立「自我」，拚命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
不過真要說的話，或許如麻衣所說，因為待在同儕集團，所以和他人的些微差異總會引人注目。例如那個家夥長得高、那個女生很可愛、那個家夥很聰明、那個男生很英俊……眾人以彼此為基準尋找差異。因為年齡相同，所以在年齡以外的部分尋找自己哪裏和別人不同、哪裏比別人出色、哪裏比別人遜色，尋求彼此的相異點。
以這種比較的方式尋找自我。
不過到頭來，這個方法等同於評定彼此的優劣，感覺隻會令人逐漸喘不過氣。
這就是麻衣說的「特殊環境」。同學是映出自我價值的鏡子，這樣的鏡子太多了，要是一一在意每麵鏡子真的會沒完沒了。
「以我的狀況，我早早就被扔進演藝圈，不同年齡層的人們聚在一起拍電影或電視劇……所以我反而覺得學校為什麼有這麼多孩子。」
「就是因為這麼想才沒能融入學校喔。」
「你沒資格這麼說。」
麻衣捏住咲太的臉頰，但是一點都不痛。她隻是溫柔地捏住而已。
「哎，不過，我非常理解麻衣小姐為何無法融入。」
「為什麼？」
麻衣不滿地鼓起臉頰。
「因為隻有你出社會工作，手上那把尺和別人不一樣，所以當然不公平吧？」
成年人演員或是成年人導演，自己的人際關係愈廣，映出自己的鏡子也愈多。在學校看不見的東西，有時候在這種環境就看得見。
咲太剛開始在連鎖餐廳打工的時候就嚐到這種感覺。升上高中之後，感覺自己似乎也成年了，不過稍微接觸到年長的大學生，這種想法就會消退，體認到這三四年的差距會大幅改變生活方式、金錢觀念與行動範圍的廣度。
光是待在學校，有很多事情學不到。然而，待在學校會覺得學校這個空間就是整個世界，學校不會傳授「天外有天」這個道理。
「不過，我不否定你的說法就是了。」
「對吧？」
「不準跩起來。」
對話至此暫時中斷。過馬路之後，麻衣再度開口。
「小楓稍微變了吧？」
「可能長高了。」
或許總有一天會追上麻衣。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咲太認為楓已經相當適應麻衣了。剛開始麻衣來家裏時，楓隻會躲在門後，但最近變得可以正常交談。
此外，楓也曾經在家裏穿國中製服。
這絕對不是小小的變化，堪稱很大的變化。
這個話題聊到一半，咲太與麻衣抵達公寓門前。
「那我換個衣服就過去。」
麻衣說完，把比較小的購物袋交給咲太。比較大又重的那個購物袋從一開始就由咲太拿著，裏麵是今天晚餐的食材。
「晚點見。」
麻衣微微揮手之後進入公寓。
咲太也轉身打開大門電子鎖。咲太與麻衣住的公寓隔著一條路相對。
搭電梯到五樓。
用鑰匙開門之後，朝屋內打招呼。
「我回來了～～」
總之先把東西放在玄關。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立刻接近。
「哥哥，你回來啦！」
充滿活力前來迎接的是妹妹楓。今天她也穿著熊貓造型的睡衣。胸前小心翼翼地抱著一本筆記本，大概是在念書吧。
咲太脫鞋之後，先把食材拿到廚房。
楓隨後跟上。家貓那須野也在腳邊磨蹭。
「啊，對了，楓。」
「哥哥，什麼事？」
「晚飯要等一下。」
「楓快要餓壞了耶。」
「麻衣小姐說她要過來做飯。」
「麻衣小姐做的飯很好吃，所以楓會忍耐！」
楓被養育成一個相當現實的孩子。
「那麼，我去換衣服。」
咲太進自己的房間，脫下製服西裝外套，再依序脫掉長褲與襯衫。
「哥哥。」
脫到剩一條內褲時，楓出聲叫他。
「什麼事？」
咲太轉頭看向站在門口的楓。從她的表情看得出緊張，或許是咲太多心吧。
「今天，楓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將筆記本抱在胸前的手用力握緊。仔細一看，那不是做功課用的筆記本，而是楓用來寫日記的筆記本。很厚一本，封麵寫著「梓川楓」這個名字，是咲太之前買給她的。
「一定要現在宣布嗎？」
隻穿一條內褲聽她宣布重要的事情沒問題嗎？
「請在楓的決心打折之前聽楓說。」
她這麼說就沒辦法了。
「知道了。」
咲太就這麼隻穿著一條內褲，轉身重新麵向楓。
「所以，你要宣布什麼重要的事情？」
「就是這個！」
楓猛然打開筆記本給咲太看。
「當當～～！」
停頓片刻之後，楓自己配上音效。
字太小看不見，所以咲太先將臉湊過去。
──楓今年的目標！
第一行以圓圓的可愛字體寫下這句話。
「這是什麼？」
「楓今年的目標。」
「上頭確實是這樣寫的。」
隻是現在已經是十月中，楓在這個時期定下「今年的目標」讓咲太嚇了一跳。
不過關於這一點，咲太說不出指摘的話語。因為後續項目更令他在意，所以標題就變得不重要了。
──和哥哥外出。
──和哥哥散步。
──和哥哥在海邊嬉戲。
麵對這樣的內容，咲太認為「今年隻剩下兩個半月」隻是微不足道的問題。
「要嬉戲？」
「要嬉戲。」
「絕對要嬉戲嗎？」
「絕對！」
除此之外……
──和哥哥搭電車。
──和哥哥去買布丁。
──和哥哥約會！
內頁寫滿了這些項目。
「我說啊，楓……」
「什麼事？」
「有沒有跟哥哥以外的目標？」
「有喔。」
出乎預料的回應。有問總比沒問好。
「這裏！」
楓充滿活力地指著筆記本正中央。
──哥哥以外的人打電話來也要接。
寫在該處的目標符合咲太的要求。
「……」
突然看到和自己無關的目標，咲太受到些許打擊。
不過實際上，楓到現在隻接咲太的電話，所以她寫下來當成目標也在所難免。
咲太一行行檢視楓的目標，終於看到最後一行。
──上學。
這一行的字體比前麵的小了一點。
「哥哥，怎麼樣？」
「總之，目標太多了吧？」
「這是楓為了交出成果，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步驟。」
楓得意地挺胸。怎麼看怎麼平的胸部。不知道楓這份自信究竟來自哪裏。
「這樣啊。」
「是的！」
「剩下兩個半月，你交得出成果嗎？」
楓檢視筆記本。
她的臉逐漸為難地皺起來。
「外出好像很難……」
在第一關就漂亮地碰壁了。這是當然的。楓是愛家程度掛保證的少女，這兩年足不出戶。事情沒這麼簡單。
「哥……哥哥，楓該怎麼辦？」
「總之，要不要增加一些讓你想外出的目標？」
和他人交流或上學之類的目標太難了，不如找些忠於自己欲望的目標，感覺比較容易達成。
「比方說，什麼樣的目標？」
「我想想……」
楓投以期待的目光，咲太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答案就在眼前。睡衣的兜帽上畫的熊貓臉。咲太和那張臉四目相對。
「像是去看熊貓。」
「熊貓！」
楓頓時露出笑容。
「是去看大熊貓嗎？」
「也去看小熊貓吧。」
「楓想看熊貓！」
楓立刻在目標欄位加上一行。
寫完之後，洋洋得意地拿給咲太看。
──和哥哥去看熊貓。
看來咲太無論如何都是基本配備。
「楓覺得好像敢出門了。」
「這樣啊，那太好了。別勉強，慢慢加油吧。」
「好！」
精神百倍的回應。好積極。緊接著，楓的肚子發出「咕」的聲音。
「在提交成果之前得吃飯。」
「麻衣小姐還沒來嗎？」
咲太回到家差不多已經過了二三十分鍾。
「對耶，還沒來啊。」
咲太這麼說的瞬間，告知訪客上門的門鈴響了。
隻穿一條內褲去應門終究會被麻衣討厭吧，所以咲太換好居家服再走到玄關。
「喔喔！」
一開門，咲太就發出驚喜參半的歡呼聲。
站在門口的人當然是麻衣。她換上咲太沒看過的洋裝。
「這樣超可愛。」
麻衣身穿寬鬆的毛衣，衣襬長到完全蓋住大腿，底下是黑褲襪與及踝的短靴。頭發配合毛衣的輕柔印象，綁成鬆鬆的麻花辮。雖然是複古女國中生般的發型，麻衣配上這種發型看起來卻很時尚，真奇妙。
「謝謝。」
麻衣以老神在在的表情不在乎地收下咲太的稱讚。她臉上寫著「不要因為這種小事就開心」。但咲太如果沒稱讚，她會生氣，而且講明這一點會更生氣，所以咲太決定沉默。
「傾盡。」
咲太邀麻衣入內。
「不準把我當空氣！」
接著，傳來一個不滿的聲音。
麻衣身旁有一個相較之下個頭嬌小的金發女生。鬧別扭的表情。
「啊～～抱歉，我沒發現。」
這當然是謊言。剛才咲太一開門，閃亮的金發就映在視野一角。
「話說，為什麼豐濱會在這裏？」
咲太聽麻衣說過和香今天要上偶像課程會晚歸，正因如此，麻衣才過來做飯。
「蹺課？」
「怎麼可能啦！」
「她說上課的教室地板破洞，今天開始施工。」
麻衣一邊說明一邊脫鞋，說聲「打擾了」走上玄關。
「那裏破破爛爛的。」
和香噘嘴表達她對教室的不滿。此時，屋子深處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
「麻衣小姐，歡迎。啊，和香小姐也歡迎。」
晚一步到玄關露麵的是楓。以前無論誰來，她都隻是躲在深處門後遠遠偷看，咲太覺得她明顯進步了。
「小楓，打擾了。」
「嗯！麻衣小姐今天也好迷人！」
麻衣的外型令楓率直地覺得感動。
兩人一邊聊一邊先走向客廳。
「咲太，你對姊姊做了什麼？」
脫長靴的和香這麼問。語氣果斷，完全把咲太當嫌犯。
「怎麼突然這麼問？」
「因為……」
和香的視線追著洋溢快樂氣息的麻衣背影。
「姊姊難得花很久時間挑衣服。」
咲太也跟著看向麻衣的背影。
「那套衣服真棒，充滿了可能性。」
長到遮住大腿的寬鬆毛衣。不知道底下是什麼樣子，妄想有增無減。
「話說在前麵，姊姊有穿熱褲，隻是看不見。」
和香以看著變態的眼神威嚇。
「別破壞我的夢想啦。」
打開箱子才知道真相。記得量子理論就是這種感覺。
和香把咲太的抗議當成耳邊風，繼續說下去。
「發型也是，在鏡子前麵改了好幾次。」
「是喔……」
在綁成那條辮子之前究竟換過哪幾種發型呢？咲太都想看。下次拜托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