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搶先說完，歎了口氣。
「隻要認識翔子小妹，看一眼就認得出來吧？」
這個問題當然是「就算『翔子小姐』現身……」的意思。
「是的，應該認得出來。」
雖然自己說不太對，不過真的可以將翔子的事托給麻衣嗎？咲太感覺人生筆直朝著慘烈的情場前進。
就算這麼說，也不能扔著突然前來的琴美不管。要是帶她去約見麵的地方更奇怪。
「既然變成這樣，那也沒辦法吧？」
麻衣應該也從琴美緊張的樣子察覺到非同小可的氣氛。她看著琴美側臉的表情也有點嚴肅。
「結束之後來接我。」
麻衣單方麵做出結論，率先快步離開。
脫離右轉前往車站的學生人潮，筆直走向海邊。
狀況變成這樣就沒辦法了。
確實如麻衣所說。
咲太輕輕做個深呼吸。
「那麼，我們也走吧。」
他如此催促琴美。
「歡迎光臨。」
咲太帶著鹿野琴美進入店內，站在收銀台前的工讀生大姊姊充滿活力地迎接。
兩人來到距離峰原高中不到五分鍾路程的速食店。
店內約五成的座位有人坐，洋溢著下午的悠閑氣氛。
咲太帶琴美來到靠海的座位，自己也隔著桌子坐在她的正對麵。雖然是在各地廣開分店的連鎖速食店，不過這間店座落於能夠眺望海景的地點，令人覺得是非常特別的餐廳。
琴美的感想也和大家一樣，盡管內心緊張，麵對窗外的大海依然說著：「哇，好壯觀耶。」率直地覺得感動。
坐享美景，餐點價格卻和其他分店相同，所以感覺賺到了。隻是說來遺憾，剛才在店門口看到「本店將於本月底結束營業」的告示。
服務生端上柳橙汁，取走號碼牌。琴美有點惶恐地插入吸管。
「抱歉突然打擾。大哥原本有什麼事嗎？」
她在喝果汁之前客氣地詢問。
「這部分已經沒問題了。」
其實問題可大了。等等要去海邊，咲太感到非常害怕，但也隻能豁出去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放棄。
「對不起。」
琴美再度以清楚的話語道歉。
她活潑的模樣和咲太記憶中的完全一樣。咲太在幼稚園時代就認識琴美，她是個很能幹的女生，做任何事都比同年紀的孩子做得好。相對的，楓做什麼事都有點笨拙，記得當時受到琴美不少幫助。
等待吃得慢的楓吃完東西，或是牽著跑得慢的楓一起跑。
加上彼此住在同一棟公寓的三樓與四樓，因此琴美幾乎每天都和楓玩在一起。
這樣的琴美與楓在小學六年期間一直同班。
升上國中才編到不同班。
即使如此，記得在最初的那個月，兩人還是一起和樂地上學。
大概是在黃金周過後逐漸產生變化。彼此和班上朋友共處的時間變長，咲太鮮少看到她們兩人在一起。琴美上國中之後也不再來家裏玩了。
咲太記得的琴美隻到那時候。
當時她沒戴眼鏡，比較孩子氣。相較於當時，如今五官分明得多。
「啊，眼鏡……嗎？」
琴美大概是察覺到咲太的視線便拿下眼鏡，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擅長戴隱形眼鏡。隻要像這樣想戴在眼睛上，無論如何都會閉上眼睛。」
琴美做出戴隱形眼鏡的動作。
看來凡事做得好的琴美也有不擅長的事。人對於他人總是似懂非懂。
實際上，琴美為什麼會在這時候來訪？咲太猜不透她的真意。
「怎麼會突然過來？」
所以，咲太隻能這樣直接詢問。
「還有，為什麼知道這裏？」
搬到藤澤的時候，咲太沒對任何人透露去向。為了遭到霸淩導致內心受重創的楓，咲太必須帶她到陌生的城鎮。
「我……一直想忘記。」
低著頭的琴美輕聲說。她心不在焉地看著被揉皺的吸管包裝。
「楓兒吃那種苦，我卻什麼都做不了……結果楓兒跟大哥搬走……」
「……」
「在那之後……楓兒被霸淩的事件鬧上台麵。包括老師還有教育委員會的人，好多不認識的大人都出麵……然後，輪到當時欺負楓兒的女生們被全校學生口頭或用文字罵『去死』、『給我消失』……後來那些女生都不來上學了。」
「……這樣啊。」
咲太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搬到藤澤之後，他一直避免想起故鄉的事。他將手機扔到海裏，藉以完全拋棄以前的人際關係。
「她們不來學校之後，校內有種除暴安良大功告成的氣氛……等到事情結束，再也沒人提起楓兒，感覺像是暗中達成不能說的共識……」
「這就是你說的『想忘記』嗎？」
「對不起。」
「我不是在責備你。何況，你也沒必要道歉。欺負楓的是其他朋友吧？」
「可是，我什麼都沒做。楓兒被霸淩的時候，我也隻在隔壁班擔心……」
「這是沒辦法的事。既然在隔壁班，你什麼也做不了。」
學校的「班級」就是這樣的單位。以無形的堅固牆壁保護，外人光是進入教室，即使沒做壞事也如坐針氈。學生很少歡迎別班的家夥。
假設隔壁班的琴美袒護楓，咲太認為楓肯定隻會基於「真囂張……」之類的理由而遭受更嚴重的霸淩。
「楓兒搬家之後也一樣。我甚至避免提到楓兒的名字，一直想忘記，因而喘不過氣……」
琴美似乎真的覺得不舒服，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後來，櫻島麻衣小姐爆出緋聞。」
琴美終於揚起視線看咲太。
「麻衣小姐？」
一瞬間，咲太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提到麻衣。
「我看到上傳到網路的照片……覺得對方男性很像楓兒的哥哥。」
刊登在周刊的照片經過模糊處理，不過上傳到網路的照片是原汁原味。即使大多是從遠處拍攝，熟人看到照片認出特定人選也不奇怪。這種照片已經傳遍各處，不，現在應該也留下來沒有刪除。
「我認為說不定是真的，就在網路上搜尋各種資料……發現有人寫到櫻島麻衣小姐就讀這所學校。我想說來到這裏或許見得到楓兒的哥哥……冒出這個念頭之後，我就再也坐不住了。」
然後，她在校門口發現麻衣並主動搭話，咲太不久之後也剛好經過。
「請問，楓兒還好嗎？」
「很好喔。不過她太喜歡家了，走不出家門。」
琴美聽到這個回答，露出不知道是否該高興的表情。
「她真的很好，所以你不用消沉。」
「好的……」
「你今天是來問這個的嗎？」
「不。」
琴美有些顧慮地搖頭。
「這個。」
琴美從書包取出一本書。精裝版小說，書名是《王子給的毒蘋果》。
「楓兒借我之後，我一直沒還……」
咲太拿起來翻閱。書依然完好無傷，大概因為這是借來的書，所以小心翼翼地保管吧。
「請問……」
「嗯？」
咲太緩緩闔上書。
「沒辦法見她嗎？」
咲太隱約猜得到她會這麼問。不過正因如此，咲太裝出稍微思考的樣子之後看向海。
「我認為最好別見。」
他這麼回答。
「……」
「因為應該會不知所措。」
「這樣啊……說得也是。她過得很好，我去了隻會讓她想起往事。」
咲太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琴美會不知所措」，但他覺得琴美就這樣誤會也無妨，所以刻意不解釋。
「對不起。我光是想自己的事就沒有餘力……」
「你見到楓之後要怎麼做？」
「咦？」
「決定一開始要說什麼了嗎？」
「……沒有。」
琴美思考片刻，低頭回答。
「那麼，至少決定要說什麼再見麵比較好。」
「……」
「雖然可以讓你們見麵之後順其自然聊下去，但我隱約覺得你們聊不起來。」
咲太也覺得自己講得很囂張，但他知道這是事實，而且既然知道，先告知琴美當然比較好。
「請問……」
「嗯？」
「方便請教大哥的聯絡方式嗎？」
琴美從書包的小袋子裏取出手機。手機套著熊貓圖樣的保護殼。
「啊，抱歉。我沒手機。」
「咦？」
琴美不敢置信般睜大雙眼。
「楓說她沒辦法接受。」
「啊……」
知道隱情的琴美聽這句話就懂了。來電鈴聲或震動會讓楓敏感地反應，咲太認為這個反應的正確形容方式是「害怕」。
「那……那麼，請收下我的號碼就好。」
琴美說著從書包取出活頁紙，仔細切下邊角並寫上十一位數的號碼。
她將這張紙條遞給咲太。
「我不知道見到楓兒之後一開始應該說什麼，但我希望將來還有機會好好聊小說。」
「這樣啊。謝謝。」
但願這天會來臨。咲太真的希望如此，因為他現在甚至難以想像楓和朋友開心交談的樣子。
如果今天成為將來這種日子的第一步，不知道該有多好。咲太如此心想，收下寫著琴美手機號碼的小紙條。
該說的話說完之後，咲太與琴美一口氣喝光剩下的柳橙汁，走出店門口。
咲太走向七裏濱站送琴美搭車。
一路上，咲太與琴美沒有交談。琴美似乎在想事情，所以咲太沒搭話。
「那個，楓兒的哥哥……」
在車站月台等電車的時候，琴美開口叫他。
「什麼事？」
「剛才那本書，可以繼續放我這邊嗎？」
「……」
咲太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隱約想像得到琴美來還書的原因……絕對不是為了遵守小時候學到的「借東西一定要還」這個原則。
正如琴美本人剛才所說。
──原本想忘記。
可是，忘不了。
自己每天起居的臥室裏有一本和楓有所交集的書，當然不可能忘記。不經意注意到書就會回想起來。
正因如此，琴美今天才會出現在咲太麵前。這麼想就可以解釋一切。
「如果覺得累，我認為可以放掉。」
咲太看著鐵軌這麼說。有時候應該也需要這種選擇。
「因為要把所有事情做好是一件很累的事。」
「……說得也是。」
琴美輕聲同意。
「如果你明知如此，依然想親手把書還給楓，我當然不會阻止。」
「嗯。」
「隻是，我不保證能迎接美好的結果，也不知道這一天是否會來。」
「……」
咲太叮嚀之後，琴美再度思考。看表情就知道她內心舉棋不定。想放掉書讓自己解脫的心情；想以心目中最好的方式解決的潔癖。這兩者在內心各占一半，而且相互鬥爭拮抗。
不過正因如此，咲太從書包拿出書。因為感到苦惱才會覺得留下和楓的這份聯係也不錯。
「……」
琴美的視線落在書的封麵。《王子給的毒蘋果》這個書名也映入咲太眼簾。對琴美來說，這本書是毒蘋果。而且對楓來說，恐怕也可能成為毒蘋果。
琴美緩緩伸手抓住書。從她的指尖感覺到她還在遲疑。
即使如此，在電車進站時，琴美依然朝手指使力，將書收到自己胸前。
她向咲太行禮致意之後上車。
「回家路上小心啊。」
「好的。」
車門緩緩關閉。
電車起步時，琴美再度在車上鞠躬，咲太輕輕舉手回應，等到載著琴美的電車開往鎌倉方向消失之後才獨自出站。
咲太沿著原路回到沿海道路。
剛才和琴美長談，所以太陽已經來到西邊低點，即將沉入江之島的另一頭。咲太等國道路口的綠燈亮起之後，走到馬路另一側。行人穿越道的盡頭有一條通往沙灘的階梯。一步步走下階梯的雙腿神奇地不會緊張。
從最後一階踏出腳步，腳底傳來沙子的柔軟觸感。身體稍微下沉。
不便行走的雙腳慢慢在沙灘上前進。
眼前是遼闊的七裏濱海麵。
今天還算是風平浪靜。大概不適合衝浪吧，不過剛好可以像這樣看海打發時間。
沐浴在夕陽光下的海麵反射紅褐色的光輝，彷佛另一個世界。
遠方可見的海平麵是世界的終點。
不過，以為位於遙遠另一頭的那個地方距離這裏隻有四公裏左右。峰原高中馬拉鬆大賽要跑的距離還比較長。
今天不是假日，環視周圍也幾乎看不見人影。附近隻有拚命拿手機拍照的一群女大學生、遛狗的大叔，以及一名身穿峰原高中製服的女學生。
女學生按著隨風飄揚的長發，站在海岸線。
咲太走到她身旁。
「麻衣小姐，久等了。」
「那孩子呢？」
麻衣確認是咲太之後，以平穩的聲音詢問。
「我送她去車站了。」
「這樣啊。」
簡短的回應。潮來潮去。
「抱歉。」
麻衣說了。
「嗯？」
「那孩子來找你，是因為上次的緋聞吧？」
麻衣明察秋毫，所以在琴美找她打聽咲太的事情時應該就察覺這方麵的原因了。
「真希望麻衣小姐對我做點好事當作賠禮耶。」
「我不會做任何親密舉動。」
「咦～～」
「我不是說過要等你討我歡心嗎？」
麻衣的眼神在說「這是兩回事」。
「那麼，這部分我先放棄，我想拜托麻衣小姐一件事。」
咲太當場蹲下，挖出一半埋在沙子裏的石頭。
「聽你怎麼說吧。」
不知為何，麻衣回應之前就有點傻眼，或許是以為咲太要講什麼怪事。真令人遺憾。
「麻衣小姐，晚飯吃完有空嗎？」
「有啊，怎麼了？」
「那麼，希望你教我功課。」
「因為下周要期中考嗎？」
麻衣相當不是滋味的樣子，一臉期待落空的表情。
「哎，這也是原因之一啦，不過……」
「不過什麼？」
「因為我想和麻衣小姐上同一所大學。」
咲太維持相同的語氣，朝海麵說出這個結論。
「……」
大概是咲太這番話出乎預料，麻衣愣住了。但她看著咲太的臉立刻愉快地變了表情。
「這是誰傳授給你的？」
「我找國見研究和女友和好的方法。」
「原來如此。」
可以的話，咲太想選更簡單的方法。不過除了「想上同一所大學」之外，咲太沒聽麻衣說過「想去的地方」或「想做的事情」。
循著記憶找到的是關於考大學的話題。
「我本來想原諒你，不過收回。」
「咦，為什麼？因為我問了國見？」
「因為你不情不願。」
「當然啊，畢竟我不想用功。」
「你想和我上同一所大學吧？」
「該說這是兩回事嗎……」
「這是怎樣？哎，很像你的作風就是了。」
「希望你務必穿兔女郎裝教我。」
「不準得寸進尺。」
腦袋被敲了一記。
「好痛！」
其實一點都不痛，但咲太依然按著頭仰望麻衣。
「啊，對了。」
兩人四目相對時，麻衣像是想到什麼般露出惡作劇的笑容，一副非常愉快的表情，證明她腦中浮現某個將咲太逼入絕境的戰略。
「我要不要等一年再上大學呢？」
「啊？」
「畢竟你說過無論如何都想和我上同一所大學。」
正如預料，麻衣語出驚人。
「慢著，不，這是……」
「而且我認為這樣的話就有更多時間和你一起共度。」
「或許是這樣啦……」
「怎麼了，不願意？」
麻衣扠腰演著蹩腳戲。她明顯表露不悅，簡直是故意的。
「並不是不願意……是擔心一些事。」
要是讓麻衣等一年，咲太絕對不被允許落榜，考上是唯一的選擇。麻衣正是看透這一點才如此愉快地將咲太逼上絕境吧。她封鎖退路，一臉笑咪咪的表情。
「不用擔心喔。」
「意思是就算隻有我落榜，麻衣小姐也不會生氣？」
「意思是我等你的這一年會當你的家庭教師。」
「努力不一定會獲得回報吧？」
「咲太，你喜歡我吧？」
「那當然……」
咲太的退路非常輕易就被斷得一乾二淨。
「不過麻衣小姐，你當真？」
「這是個好點子吧？」
麻衣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這是「不準繼續囉唆下去」的強烈警告。即使如此，考量到要背負的風險，咲太不能輕易讓步。
「但我認為這樣會浪費麻衣小姐寶貴的一年……」
「為了和你共處而用掉的時間，為什麼叫浪費？」
用來試探而投出去的球被輕易打到右方看台。
如果為了討麻衣歡心而這麼做，後續的代價太龐大了。咲太或許做出了相當不得了的提議。不過，事到如今才察覺也來不及了……「那麼，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