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也沒有再說什麼,大踏步繼續往前行,眾武當弟子跟了上去。
又一聲鍾響,實時從山上傳下。
正午,偏殿中燈火輝煌,香煙繚繞,氣氛異常的嚴肅。
對門正中,是一座神壇,迷離在繚繞香煙中,神壇之前,左右各立著兩個老道士,須發俱白,年逾七旬,那是武當派的四大護法長老。他們過去,左是赤鬆,右是蒼鬆,六人都俱一聲不發,赤鬆不在話下,就是蒼鬆也扳起了臉龐,裝出了一副凜不可犯的神態。
偏殿中隻有這六個人。在殿外卻聚著無數武當弟子,分列石徑兩旁,雖然這麼多人,都緊閉嘴巴,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公孫弘從當中走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看情形就像是隻等一聲令下,便一起動手,將之剁翻。
公孫弘居然麵不改容,腰身始終標槍般挺直,走過石徑,步上石階。
白石始終在前麵替他引路。
他人如其道號,四匹方方的一張臉,輪廓鮮明,就像是用一塊石頭雕刻出來,神態舉止也穩重如石。領著公孫弘來到偏殿門前,一側身,擺手道:“請!”
“青鬆就在這裏頭等我?”公孫弘仍然傲態畢呈。
白石眉一揚,沉聲道:“請!”
公孫弘仰天長笑,舉步跨進去。
這時偏殿中仍隻得那六個人,神壇前那個蒲團仍然空著,公孫弘一步跨進,六個人十二道目光就像箭一樣射在他身上。
他若無其事地走至殿堂正中,目光落在那個空蒲團上,隨即問道:“青鬆何在?”
四大護法長老齊宣“無量壽佛”。
赤鬆卻一瞪眼,吆喝道:“無禮!”
公孫弘大笑道:“客人已進來,主人仍然未現身,豈非更無禮?”
蒼鬆右眉一揚,右眼一瞪,道:“我派掌門何等身份,肯接見你,已是你莫大的榮幸!”
公孫弘仰麵大笑,洪亮的笑聲響徹殿堂,梁上的灰塵也被震得“簌簌”飛落。
赤鬆怒形於色,蒼鬆雙眉左一揚右一揚,四個護法長老卻又齊宣一聲:“無量壽佛!”
公孫弘的笑聲竟就被這一聲“無量壽佛”壓下去。
也就在這時,雲板聲響,一聲:“掌門到!”步履響處,兩個手執雲板的小道士從殿後轉了出來,隨即左右退開去。
腳步聲接著又響起,兩個人的腳步聲,卻有三個人從殿後轉出來。
當先是一個全真羽士,一身鵝黃色道袍,步履如流水行雲,超然出塵,一些煙火氣味也沒有。他眉長過目,直鼻,五綹長須配合得恰到好處,已有些灰白,臉上也已有些皺紋,年紀應該在六十前後,卻絲毫老態也都沒有。在他的身後又跟著兩個小道士,左執塵拂,右捧寶劍。
四大護法長老赤鬆、蒼鬆一見合掌欠身,公孫弘雖然還是第一次見麵,看情形,亦知道來的就是當代武當掌門青鬆。
青鬆也就在那個蒲團上盤膝坐下來,兩個小道士隨即分立在左右。
公孫弘看著青鬆坐下,嘴角綻出了一絲冷笑,道:“你就是青鬆?”
護法長老皆皺眉,赤鬆隨即一聲暴喝道:“大膽狂徒──”
青鬆揚手截住道:“少安毋躁。”轉向公孫弘道:“貧道就是青鬆,來使──”
“公孫弘!”
“無敵的首徒!”
“我們沒有見過麵。”
“沒有。”
“你卻是知道有我公孫弘,看來武當派表麵上雖然不問江湖上的事情,實則並非如此。”
青鬆淡然一笑,道:“武當派與無敵門,世代成仇,武當雖然罷休,卻是欲罷不能。”
“其實這也是簡單,隻要武當派臣服無敵門,一切豈非就迎刃而解?”
“無敵門退出江湖,卻是更簡單。”
“笑話!”公孫弘一揮右手,道:“無敵門在江湖上現在正如日當天,與武當派的龜縮山中,又豈相提並論。”
青鬆毫不動氣,隻是問道:“無敵派你來,就是要你說這些的?”
公孫弘搖頭,左手一沉,將錦盒遞向青鬆,道:“雁蕩一戰,距今已又十年。”
青鬆眼簾微垂。
“二十年前殺虎口一戰,你敗在家師手下。”公孫弘趾高氣揚地道:“十年前雁蕩之戰又敗一次,這件事,相信你還沒有忘記。”
“武當、無敵,十年一戰。”青鬆語聲沉靜,道:“現在距離十年之期尚有三月。”
“可是到現在,武當派還沒有任何的表示。”
“無敵的耐性以貧道所知一向都很不錯。”
“問題在武當派這十年以來都不敢過問武林中的事情,一派衰落跡象,家師實在懷疑,武當派是否還敢再應戰。”一頓,公孫弘才接下去道:“所以特別吩咐我走此一趟。”
“帶來這些話?”
“還有兩樣東西。”公孫弘右手取過壓在錦盒上的大紅帖子,道:“一是戰書!”
語聲甫落,右掌一揮,那張大紅貼子“颼”地刀一樣向青鬆迎麵飛去!
青鬆一抬手,“哧”地就將那張帖子夾在食中指之間,那張帖子猶自獵獵地不停震動。
公孫弘目光一寒,道:“果然不愧為武當派的掌門。”
青鬆手一翻,將帖子抖開,那上麵,用金漆寫著兩行字。
──九月初九卯末辰初
──東嶽觀日峰玉皇頂
公孫弘道:“九月初九,家師一定駕臨東嶽,至於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
青鬆“哦”了一聲。
公孫弘右掌落在錦盒之上,道:“除戰書之外,家師還準備了這個錦盒。”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錦盒上。
公孫弘右掌一牽,揭開盒蓋,放在盒中的竟然是一件女人用的紅肚兜。
四大護法長老勃然大怒,赤鬆的眼珠幾乎已瞪出眼眶,蒼鬆咬牙切齒,雙手握拳,已好象隨時都準備撲出。
青鬆修養即使再好,這時候亦不由生出了怒意,雙眉一揚,目光暴射。
那兩道目光簡直就像是兩柄利劍。
公孫弘與青鬆的目光接觸,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神態語氣卻沒有變動,道:“你若是不敢前去,幹脆就解散武當派,穿上這件紅肚兜,從此退出江湖!”
赤鬆大喝道:“住口!”
蒼鬆一個箭步搶出,道:“師兄,這小子肆無忌憚……”
青鬆揮手截住蒼鬆的話,盯著公孫弘道:“帖子貧道已經收下,至於那件紅肚兜,有勞帶回去。”
公孫弘冷冷一笑道:“你還是考慮清楚好。”
青鬆淡應道:“以貧道看,這一定不是無敵的主意。”
“你在說什麼?”
“無敵睥睨天下,叱吒風雲,一代梟雄,自有一代梟雄的心胸,又怎會想出這種小家子氣的主意來?”
公孫弘怔在那裏,半晌才開口道:“好,有你這番話,肚兜我帶走,隻是重九之會,觀日峰不見人到來,這件肚兜,還是會再送來武當。”
語聲一落,“拍”地將錦盒闔上,轉身舉步。
四大護法及赤鬆、蒼鬆齊皆變色,青鬆的麵色亦一沉,突喝一聲道:“站住!”
公孫弘已走出三步,應聲停下,卻不回頭,道:“我奉家師之命,前來送信,現在責任已了……”
青鬆截口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
“武當山!”
“就是無敵親臨,也不敢在武當山上如此無禮。”
“家師也許比我更無禮!”公孫弘霍地轉身。
四大護法的右手已在劍柄之上。
公孫弘目光一掃道:“要動手?哈!你們盡管一起上,公孫弘今日就是萬劍穿心,伏屍武當山上,也不會開口求饒。”
“兩地交兵,不斬來使!”青鬆的語氣態度異常冷靜。
“那待要怎樣?”
“你於解劍岩前,不肯解劍,直闖武當!”
“劍現在仍在我腰間。”公孫弘一拍腰間長劍。
“解劍規矩,乃是本派開山祖師訂下,數百年來無人非議,也無人不遵守。”
“現在我已經帶著劍上來了。”
“所以你雖然代表無敵門,代表獨孤無敵,貧道也隻在偏殿接見。”
“誰管你們這許多規矩。”公孫弘一仰臉,道:“你叫我留步,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貧道還要親自將你的劍在這裏解下來。”
公孫弘“哦”的一聲,手落在劍上,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個活人若是為一條死規矩變成死人,你以為這個活人是不是一個聰明人?”
青鬆很冷靜地道:“小心,我現在就將你的劍解下!”
“利劍無情,人有錯手,還是你老人家小心一點的好!”公孫弘“嗆啷”拔劍出鞘!
青鬆的身子實時從蒲團上飛起來,飛向公孫弘,雙膝竟然仍交盤在一起。
公孫弘身形亦動,一劍疾刺了出去。
劍疾如流星,直刺向青鬆的小腹,青鬆若是原勢飛前去,一定被這一劍穿腹而過。
也就在-那間,青鬆的身子突然淩空倒翻,頭下腳上!
劍從他的頭下三尺刺空,公孫弘劍勢立變,追著青鬆的身形,連刺十二一劍!
他劍快,青鬆身形更加快,淩空一翻,落在他身後!公孫弘的反應也算敏銳,第十四劍仍還當頭削下!
青鬆左手中指如劍,實時劃在公孫弘的右腕上,公孫弘-那間如遭電殛,右手一麻,劍勢一頓!
“叮”一聲,青鬆的中指接著一屈一彈,彈在劍鋒上!
那柄劍立時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離公孫弘的右手,飛上半空!
接著,公孫弘覺得腰帶一緊,目光落處,劍鞘已經被青鬆解下。
青鬆的身形不停,離地三尺,倒飛而回,那劍鞘往上一挑,正好迎著淩空落下的長劍!
“嗆”的一聲,那柄劍不偏不倚,正好就落在鞘內,青鬆身形一頓,也正好落回蒲團上,盤膝如故,彷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身形的迅速,出手的敏捷,目光的銳利,判斷的準確,簡直就不可思議。
公孫弘當場目瞪口呆-
那間,他突然一身冷汗濕透,對方武功的高強,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對方若是存心要取他性命,無疑易如反掌,彈腕奪鞘,-那間最少已可以令他死上三次。
不但他驚訝,就是四大護法與赤鬆、蒼鬆,亦同樣驚訝。青鬆的身手,一樣在他們意料之外。
“拿回去!”青鬆隨即將奪來的劍-回。
公孫弘慌忙接住,劍上一股內力衝來,當場就震退一步。他那張臉已鑽成紫醬色,瞪著青鬆,道:“好,公孫弘今天總算領教過武當派掌門的武功。”
青鬆揮手道:“你現在可以下山了。”
公孫弘也知道一時輕敵,才會敗得這麼慘,但亦不能不承認對方的武功,實在遠在自己之上。
他仍然瞪著青鬆,半晌才應道:“姓公孫的技不如人,無話可說,至於……這柄劍──”
“劍”字出口,他右手猛一揮,“颼”的一聲,那柄劍脫手飛出,飛向左麵牆壁上。
“奪”的一聲,劍鞘直插入牆內半尺,劍鋒竟然沒有震出劍鞘外。
“就留在武當。”公孫弘一字一頓,道:“終有一天,姓公孫的再闖上武當,將劍拿回去!”
語聲一落,轉身舉步,頭也不回,奔向殿外。
青鬆沒有再喝止,目送公孫弘離開,靜坐如山,麵寒似水。
山後比山前寂靜。
山後是武當派的禁地,一條白石經由山前繞過來,徑盡頭,是一片竹林。
風吹過,竹濤一陣又一陣。
青鬆走在石徑上,心情亦猶如竹濤一樣起伏不定。
竹林中也有一條小徑,前行數丈,就看見一道短牆。
迎著小徑,有一道月洞門,那上麵的一塊扇狀橫匾,卻寫著“妄入者死”四個字。
青鬆在月洞門前停下腳步,望了那塊橫匾一眼,才再舉步走進去。
短牆下仍然是竹林,小徑再前行數丈,隱約看見一座小石屋。
那座小石屋深藏在竹林當中,門戶緊閉,當前三級青石級之下已長滿青苔。
青鬆沿著小徑一直走到石屋門前。
竹林清幽,竹濤擊中,偶然有幾聲鳥喧。
青鬆仰天望一眼,走上石階,屈指在石門之上叩了三下。
“進來!”一個聲音在屋內傳出來,並不響亮,卻是非常清楚。
青鬆伸手將石門推開,一股令人極不舒服的臭味迎麵撲來,他若無其事,舉步走進去。
石屋內異常昏暗,左右雖然有兩個窗口,窗前卻都指著一道石屏風,空氣雖然流通,光源已被隔斷。
對門石壁之下,有一張石床,盤膝坐著一個老人。那個老人須發俱白,糾結在一起,也不知已多久沒有梳理,一身灰布衣裳,亦是-髒不堪。
他麵容瘦削,身子亦一樣,但仍然可以看得出,骨節奇大,有異常人。
他背靠著後麵的右臂,眼簾下垂,整體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懶惰意味,似乎邊帶著三分病態。
青鬆反手將石門關上,朝著老人一欠身。
老人眼蓋一頭,一笑道:“是你。”
“青鬆拜見師兄。”
“我們師兄弟之間,又何須如此多禮?坐──”青鬆在床前石凳坐下。
“方才我還以為是什麼人,身子竟然如此輕盈,叩門聲響,我才發覺。”
青鬆搖頭道:“師兄見笑。”
老人目光落在青鬆的臉上,道:“你的臉色不大好。”一頓接問道:“莫非山上發生什麼事?”
“方才無敵派人送來戰書。”
“無敵門獨孤無敵?”
“正是。”青鬆的語聲沉下來,道:“無敵、武當勢成水火,一直以來,卻都是我們武當派主動約戰,隻有這一次例外。”
老人沉思了一下,道:“你是擔心這其中有詐?”
“獨孤無敵心高氣傲,相信不會詭計取勝,而且二十年來,我兩次敗在他手下,他實在犯不著使詐,也不會等到二十年之後的今日。”
“那就是表示,對於這一戰,他成竹在胸。”
“此外必定還另有陰謀。”青鬆歎了一口氣,道:“近年來,無敵門一直在招兵買馬,擴張勢力,前前後後已經吞並了不少幫會。”
“沒有人過問?”
“沒有,如今少林已中落,哦嵋亦一樣人材凋零,所謂九大門派,已經有名無實了。”
“所以就隻有坐視其勢大?”
“無敵當然也清楚,這一戰,隻怕是計劃一統武林的第一步。”